第十二卷 第四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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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夜會

  「等一下師父,領帶歪了。」

  「嗯?!噢噢……抱歉。」

  我一邊慌慌張張地調整著領帶的位置,一邊向小我八歲的少女道歉。

  送給我這條領帶的少女——夜叉神天衣,正以身穿禮服的姿態釋放著怒氣。

  被那樣的弟子所壓倒,我辯解了起來。

  「第一次戴的領帶很難綁緊……越好的領帶越滑溜,長度也越難調整,而且今天穿的衣服還是——」

  「算了,交給我吧。快點!把腰低下來面朝這邊。」

  「……抱歉,難得你送我禮物。」

  在夏日祭那天分別的時候。

  天衣把這條昂貴的領帶當作禮物送給了我。

  『這是為了祝賀你的生日和成為頭銜挑戰者。可別誤會啊?我只是不能忍受自己的師父寒酸地出現在公共場合。』

  我委實沒想到會從天衣那裡收到禮物。而且還是看得見摸得著的禮物,因此我十分珍惜。

  『謝謝!對局的時候要穿和服,我會在前夜祭和採訪的時候戴上!』

  『無所謂,並不是為了那種目的才送你的。』

  『啊?那……是為了什麼?』

  『下次指導是在要穿正裝的地方進行,是讓你在那個時候使用的。』

  『zheng zhuang?』

  『給我穿能系領帶的西裝過來。』

  ……以上就是事情的經過。

  穿上唯一一身西裝的我,在能看見海的陽台席位上給天衣上了兩個小時的將棋課,然後去同一建築的別處吃飯。

  途中,天衣注意到了我衣服的凌亂。

  最後,天衣先是解開了一次我的領帶,再用熟練的手法重新繫上。

  「這西裝還挺不錯的嘛。我沒見你穿過,是在對局時穿的?」

  「對局的時候可是要正坐的啊?褲子馬上就會破破爛爛,所以在對局的時候不會穿太貴的西裝。」

  為了對局,我單買了不少便宜的西裝褲,這樣即使破了也能毫不心痛地賤賣。

  「那這是什麼時候穿的?」

  「在不下將棋的活動上穿,比如別人的就位儀式之類的。還有就是升上四段做宣傳的時候穿過。這件可是我成為職業棋士之時買下的西裝哦。」

  「嘿……是充滿回憶的西裝呢。」

  「嗯,是師姐幫我選的。」

  「所以尺寸才不合啊。」

  「咕?!天,天衣?!太緊了太緊了……!」

  領帶突然被一把拽緊,而天衣卻無視了我的抗議。

  「好了,系好了。」

  雖然稍微感覺到了一點性命危機,但這領帶系得相當不錯。

  「明明是小學生怎麼這麼擅長系領帶啊?好厲害!你什麼時候練習的?」

  「晶的領帶也系的很爛。」

  「原來如此。」

  我看不到身為天衣保鏢的池田晶的身影。今天只是負責天衣的接送吧。

  「九頭龍大人,夜叉神大人,還請讓我帶兩位去座位。」

  店員似乎在估算著我們完事的時機,向我們搭話。

  於是我就準備跟在店員身後——

  「等一下師父,你打算一個人走嗎?」

  天衣皺著眉頭叫住了我。

  「好歹做下護花使者吧?別讓女孩子難堪啊。」

  「噢,噢……抱歉,請。」

  「這還差不多。」

  我伸出手臂之後,天衣十分滿意地將自己的手臂纏了上來。

  明明只有十歲,舉手投足卻遠比我威風。她那走路的樣子,就好像突然變成了大人……嗯?啊嘞?

  「天衣,你是長高了嗎?」

  「今天穿著高跟鞋啊,笨蛋師父。」

  穿著簡約黑色禮服的天衣,就像在夜間飛舞的妖精一般可愛,閃閃發著光。

  然後我們終於到達了令人懷念的場所。

  『Sun·Angelic KOBE』

  這是天衣當時進行女王戰第三局的地方,能夠將神戶街道一覽無餘的結婚會場。

  當然,在當時成為對局室的這個展望廳今天既沒有榻榻米也沒有棋盤。取而代之的是花、桌子和餐具。這才是這地方原本的樣子吧。

  被帶到可以一覽夜景的窗邊特等席的我和天衣,先是用無酒精飲料乾杯。

  「生日快樂,師父。」

  「謝謝。能收到這麼好的祝福我很高興。」

  「不客氣。作為回禮,我能夠當上二冠的弟子嗎?」

  「誒誒?!這,這我可不能保證……」

  「呵呵……那就得以別的形式回禮呢。」

  接著,五彩繽紛的套餐被端了上來。

  關鍵的味道則是——

  「好吃……雖然很好吃,但是因為緊張反而嘗不出味道……」

  「穿著正裝在按序上菜的店裡吃飯這種事,打頭銜戰的時候已經很習慣了吧?」

  「工作原因和私人原因的場合完全不一樣啊。前夜祭和慶功宴上也只有將棋相關人士,所以也不會丟人……」

  雖然不多,但還有別的客人。

  這裡……是結婚會場對吧?

  「這裡是結婚會場吧?沒有婚禮的平時也會變成普通的餐廳來營業。」

  「嗯,這很正常吧。」

  讓主廚和西點師傅閒著未免太浪費了。

  「會在紀念日的時候招待曾在這裡舉行婚禮的夫婦哦。然後我也收到了邀請函——」

  「因為沒有結婚所以沒有對象,然後來邀請我?」

  「辜負店家的厚意未免太失禮了,可以確認一下能不能用來開研究會……畢竟作為頭銜戰的對局者,得履行最低限度的義務。」

  「嗯嗯,用心不錯。」

  天衣已經是女流棋界的門面了。特別是在神戶,處在代表將棋界的立場,自然會被要求相應的行為舉止。

  這麼說來……

  對局者還有一人。沒錯,就是身為頭銜持有者的師姐。

  既然天衣收到了邀請函,那師姐應該也收到了才對。

  但是我沒有收到任何邀請。

  當然,也有為了集中在三段聯賽上因此無視掉邀請函的可能性。不如說那個人就是這種類型。

  但……如果是邀請了別人呢?

  即使明白應該沒發生這種事,但一想到盛裝打扮的師姐在這裡和除我之外的某人一起吃飯,我就不由得妒火中燒。

  不不不!沒有的事!只有銀子醬不可能做這種事……

  但是……沒有聯絡果然還是會不安……

  「讓我猜猜你腦子裡在想什麼吧。」

  我正煩惱著師姐的事情時,天衣突然朝我搭話。

  「空銀子應該也收到了邀請函才對。你沒被邀請嗎?」

  對她這像是在嘲弄我的語氣,我不由得有些不爽。

  「師姐說要集中在三段聯賽上,所以要控制聯絡次數。」

  「哦?」

  就像貓欺負老鼠那樣,天衣笑著看著我的臉……可惡,居然把師父的戀愛當成下酒菜……

  沉默持續了一會,只有刀叉切肉的聲音輕輕迴響著。

  天衣突然開了口。

  「你在和空銀子交往嗎?」

  「噗!!」

  我差點因為肉卡在嗓子裡死掉。

  「咳咳!哈……突,突然說什麼呢?!」

  「好像猜中了啊。」

  「沒有交往啦……還沒……」

  「還沒?也就是說之後可能會交往咯?」

  「可,可能性還是有的吧?無論發生什麼。」

  「……」

  天衣低下頭,默默地考慮著什麼。

  「……是啊,無論發生什麼,可能性還是存在的。」

  吃完主食的肉料理之後,天衣放下了刀叉。

  「嘛,這就先不說了。我有事要找你商談。」

  「如果我能回答的話。」

  剛剛那種突然襲擊我可敬謝不敏。

  收拾掉盤子後,甜點和飯後咖啡端了上來。

  天衣說起了『商談』的內容。

  「如果能早點出生的話……你有這麼想過嗎?」

  我有些意外,這不太像會從夜叉神天衣嘴裡說出來的台詞。

  「世代論嗎?對你來說還真是相當弱氣的話題呢。」

  「那個名人達成了頭銜數一百期的成就。但換句話說,他摧毀了其它一百個人成為頭銜保持者的可能性。」

  天衣無視了我的嘲弄繼續說著。

  「有一百個人會變得幸福……而算上他們的家庭和相關人士,可能會有數千人能得到幸福——這些全被那個惡魔吃掉,然後變強了。那樣的男人居然拿到了國民榮譽獎,真是讓人忍不住發笑。這個國家的人還真是輕浮呢!」

  天衣一邊毫不猶豫地說出侮辱棋神的話語,一邊吃著甜點。

  呀嘞呀嘞……

  這也沒辦法。我之所以順著她這喜歡反抗的個性放任她成長,是因為我認為這樣能讓她變強。說到底還是我自己的興趣。

  我喝著咖啡讓心情平靜下來之後,回答了愛徒的問題。

  「關於名人的全盛期在什麼時候,這一點一直有著爭論。以我個人來說,能在那個人還能下棋的時候成為棋士,不如說反倒是一種幸福。」

  「即使出生在別的時代能更輕鬆地獲得頭銜?」

  「那樣即使獲得了頭銜,下出來的將棋的完成度也肯定比和名人下要低。比起自己名留青史,我更想讓好的棋譜流傳下去。」

  「然後作為敗北者被永遠記住。」

  「這,這一點我倒是還不太清楚……我姑且也是贏過那個名人了……」

  「不僅僅是名人。如果出生在軟體還比人類要弱的時代,不是就能更單純地面對棋盤嗎?也不用去懷疑自己身為職業棋士的存在價值。」

  「我倒覺得沒什麼變化啊?因為我至今為止一直覺得有比自己強的人存在是理所當然的。」

  「哼……那下一個問題。」

  「請。」

  「如果有一個別人很寶貝的東西,而那個東西全世界只有一個,你會去奪取它嗎?還是說放棄?」

  「好抽象啊。」

  「困難的問題基本都很抽象哦?」

  說完問題後,天衣拿起了甜點。簡直就像在頭銜戰的對局中,下完一步然後把持棋機會轉交給我一樣……嗯?頭銜戰?

  這樣啊……原來如此。

  mynavi的預選也結束了,女王戰的本戰差不多要開始了。

  身為上期挑戰者的天衣將會從本戰開始出戰,目標當然是連續挑戰。

  雖說上一期是三連敗,但她成功把那個無敗的絕對女王在先手的情況下逼入了千日手,對現在的女流棋界而言可以說是第二人。

  有點像是我和名人的關係。

  與擁有壓倒性力量的第一人相對,優勢只有年輕的第二人該用怎樣的心態去挑戰呢?因為在之前的三場比賽中被抓到了心靈的破綻,我想這次一定會在精神面也做好萬全的準備吧。

  所以才來試探我和師姐之間的關係……嘛,這再怎麼說也是我想多了吧。

  「確實,奪走他人重要的東西會讓人很沮喪。我在最初的龍王戰時,在最後關頭也考慮過對方的事情。」

  在前夜祭的時候看到對方的家庭成員,這件事就會在腦中閃過。

  不,從小時候開始就是如此。

  和輸了就會被父母嚴厲叱責的孩子戰鬥的時候。小學生名人戰的決賽。獎勵會的入會考試。

  輸給誰,我都會流淚。

  而其中最為重要的則是……三段聯賽。

  也有像明石醫生那樣,比起掠奪更願意給予的人。

  但我和天衣一定無法那樣生存,師姐也一樣。

  因為我們除了將棋之外,既不想做任何事,也做不到任何事。

  既然如此——

  「在對局中不要考慮那個。如果是對自己來說很重要的東西,就不要在奪走它的時候心生猶豫,那不過是一種軟弱。」

  「你會原諒那種行為嗎?」

  「原諒?那是當然啊。如果世上只有這麼一個,如果你比誰都想要,那不就只能搶過來了嗎?這是理所當然的吧?」

  敗北之後什麼都得不到。勝者只有一個,除此之外的人全都是敗者。第二名不過是輸的最晚的人,這就是勝負的世界。

  ——難道說……天衣是在給我打氣?

  腦海中突然閃過這樣的想法。因為越是說,我的鬥志就越發湧現,想要獲得頭銜的心情也越發強烈。

  「不需要客氣。在勝負的世界裡,顧慮反而是一種不純。只要一昧地去追求勝利就行了。」

  「即使用奇襲的手段?」

  「那就是天衣的特色吧?我很喜歡哦,這種很有勝負師味道的地方。」

  「呵……」

  黑色的辛德瑞拉露出了仿佛煩惱煙消雲散的微笑,把勺子抵在了我的嘴唇上。

  「這句話,你可不要後悔哦?」

  ☖ 辛德瑞拉的奇襲

  「海邊的風真舒服啊……」

  神戶的夏夜。

  雖說在大阪的正中央熱帶夜還依舊持續著,這裡有海風所以感覺倒也還好。

  我們兩人並肩走下會場正面那長長的樓梯,沐浴著舒心的晚風……在風中,我聽到了天衣的聲音。

  「吶,師父。」

  「嗯?」

  「如果啊,你如果和空銀子正式交往了……要和愛說嗎?」

  「這非說不可吧。」

  我看著夜空嘆了口氣。

  「如何?你覺得她會有什麼反應?」

  「這還用說,肯定會受到打擊啊。」

  「是,是嗎?」

  「當然是啊。」

  天衣斬釘截鐵地如此斷言,接著又補充了一句。

  「就算是小孩子也依舊會戀愛,這就是女孩子啊。」

  「是嗎?」

  「……當然是啊。」

  愛對我抱有著特別的感情,就算再怎麼遲鈍我也已經明白了。

  然而要稱呼它為戀愛未免有些幼稚吧?

  話雖如此,如果她本人認為這是戀愛的話……會受到打擊也是理所當然的。

  我想著這些事情的時候……一直盯著我的天衣突然開了口。

  「師父。」

  「嗯?」

  「領帶歪了哦?」

  一邊說著,天衣的手伸向了我的領帶。

  「嗯?啊啊,抱歉。」

  我像剛才一樣,對著天衣彎下了腰。

  然而天衣的目標並不是領帶。她的手碰上了我的臉頰,用兩隻手夾住了它。

  ……啊嘞?

  我發覺不對的時候,已經為時已晚了。

  天衣迅速地將自己的嘴唇,與毫無防備的我的嘴唇重疊在了一起。

  這只是一瞬間的事情——完美的奇襲。

  「我喜歡你哦,八一。」

  雙唇分離,天衣如此呢喃著。

  然而,吐字非常清晰。

  「……?!」

  在我還來不及動搖之前,第二次的奇襲就斷然實行了。

  持有著能將動搖的對手徹底擊倒的破壞力。

  天衣……親了……我?

  而且……還說喜歡我?!

  是在捉弄我嗎?大型整人節目?

  太過意外的展開讓我的思緒飄向了奇怪的方向,然而。

  嘴唇上傳來的感觸沖走了這些想法。

  「噢,噢……呃……」

  在雙唇分離的時候,我幾乎就要投子認負了。

  勉強堅持住了,嘗試著抵抗。

  「你有好好在聽我說話嗎?!」

  「頭銜防衛者是空銀子,挑戰者是我。是在說這件事吧?」

  「不是那個……好像也差不多?」

  差點接受了這個說法的我慌慌張張地加以否定了。

  「不不不這不行!」

  「你很在意年齡差嗎?」

  「比起年齡差不如說是年齡本身!你才十歲吧!」

  「你是從幾歲開始喜歡空銀子的?」

  「……」

  「對吧?戀愛和年齡是沒有關係的。」

  不行。

  天衣的準備很完美……現在想來,在吃飯前幫我整理領帶的時候『奇襲』就已經開始了。

  不對!在那之前……在送我這條領帶當禮物的時候,就已經……

  既,既然如此——

  「什,什麼時候開始……對我……?」

  「誰知道呢,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天衣妖艷地笑著。

  既然如此,就必須由我來考慮了。

  ——什麼時候開始的?到底是何時?

  第一次見面的瞬間?還是說『想成為家族』握住她的手的瞬間?

  說著會只為我而下將棋的,去年的生日?

  一起去雙

  親的墓前參拜的時候,已經……?

  那個瞬間,我愕然了。

  自己的腦袋被天衣的事情塞滿了。

  被年僅十歲的女孩子,完全玩弄於鼓掌之上。

  不,不行不行!!如果再繼續這個話題,會更加變得只能思考天衣的事情……!

  「我……對師姐……就是,也做了……相同的事情……」

  「你以為這樣我就會放棄嗎?」

  天衣抓住我的領帶一拉,在額頭幾乎要碰到一起的距離下,露出了一臉好戰的表情。

  「很遺憾!不肯輕易死心還有不懂察言觀色這兩點是師父遺傳的。要恨的話,就去恨把我培養成這種女人的,自己的教育方針吧!」

  說完之後,她突然放開了領帶。

  「哇……?!」

  失去平衡的我在台階上摔了個屁股墩。

  「現在你喜歡空銀子也沒關係,這種程度的不利條件正好。」

  傲然地俯視著我……俯視著世間的一切,夜叉神天衣如此宣言。

  鞋跟的聲音像鐘聲一般高鳴著。她一步一步走下樓梯的樣子,看起來實在不像一位十歲的少女……非常美麗。

  「我要奪走那個女人的一切。」

  如此宣言的天衣面前,晶小姐駕駛的黑色高級車無聲滑入。

  「首先是作為女流玉座的挑戰者,奪取第一個頭銜。然後是女王戰,洗刷之前的恥辱。」

  長長的黑髮翻飛有如翅膀一般的美麗挑戰者,用散發著艷麗光芒的目光射穿了我。

  「最後就是奪取你了。做好覺悟吧,八一。」

  辛德瑞拉乘上了車,優雅地從城堡般的會場離去了。

  留下的不是玻璃鞋……而是我嘴唇上那柔軟的感觸。

  ☗ 戀愛中的辛德瑞拉

  乘上車的我,儘可能用穩定的聲音對駕駛席上的晶下令。

  「適當地開個兩個小時。」

  「是。」

  晶沒有詢問理由,駛向了高速路的入口。

  「我有點累了,想反省一下剛剛和師父下的將棋。我躺一會,到家了叫我一聲。」

  雖說沒有被詢問,但我還是自己打了個招呼,脫掉鞋子後在后座上躺了下來。

  回味著剛剛發生的事情。

  當然不是在回味將棋。但是,在回味和八一的事情這點是真的。

  「奇襲成功……但是,下一手還完全沒有頭緒……」

  不能馬上回家。

  要說為何,因為心跳如此劇烈。

  要說為何,因為臉頰如此熾熱。

  要說為何,因為雙目如此濕潤。

  要說為何,因為嘴唇如此——

  「……好熱……」

  雖然全身都很熱……但只有那裡宛如被燒傷一般,現在依舊熱到有些麻木。

  明明知道不可能,卻擔心著嘴唇上會不會留下什麼痕跡……那種東西,不能被爺爺發現……

  「……八,一……」

  就好像要牢牢記住說這兩個字時的嘴部動作一般,我用自己都聽不太清的聲音不斷重複著。

  這是我第二次叫他的名字。

  憑藉不斷練習不斷練習的方式,在正式演出的時候就能說的很流暢。我是從序盤開始就會苦思冥想一切可能的類型,今天的事情也全都是計算的結果。

  於是奇襲成功了。

  但是,有一件事情在計算之外。

  「怎麼辦……我,太喜歡八一了……心跳停不下來……」

  即使到了現在,心臟依然跳得好像要破胸而出。

  喜歡。最喜歡了。從語言轉化到行動之後,變得更喜歡了。我已經喜歡八一到坐立不安的程度,用雙手按住嘴唇,在后座上滾來滾去。哈……喜歡……♡最喜歡了……♡♡♡

  接著……我又注意到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駕駛席的晶正通過後視鏡看著這邊。

  「……看到了?」

  我慢慢起身,如此追問。晶保持著面向前方的姿勢如此回答。

  「不,我什麼都沒看見。」

  「你騙誰呢!那給我解釋一下為什麼流鼻血?!」

  「那是因為大小姐實在太可愛了。」

  晶立刻就回答了,保持著流鼻血的姿勢握著方向盤。

  「把後視鏡拆掉!」

  「大小姐,這個拆不掉的……」

  「那就扭到另一邊去!絕對不許再看這邊了!」

  我把后座上的包包扔走,像要尋找晶視線的死角一般躲到了駕駛席的後面。

  在回家之前,有必要回收行車記錄儀呢。

  為什麼要做到這種地步?那還用說嗎?!

  《神戶的辛德瑞拉》躺在汽車后座上,雙手捂住嘴唇,兩腳撲騰撲騰的樣子……不能讓任何人看見嘛!

  ☖ 接力棒

  『我有東西想交給你。抱歉啦鏡洲君,能不能挪出點時間過來一趟?』

  從清瀧老師那裡收到聯絡,是在三段聯賽第16回戰結束之後一周的事情。

  「來的正好,先陪我下一局吧。」

  「還請容我學習。」

  對三段聯賽開始後就遠離清瀧道場的我來說,和老師的對局已經是闊別幾個月的事情了。

  然後說不定……會成為最後的對局。

  所以用心下吧。

  「……到底為止了啊。」

  以清瀧老師的矢倉為對手,我從正面與其交戰,然後取勝。是一盤愉快的將棋。

  「嗯。很強,很強啊。即使和職業棋士相比也毫不遜色。」

  「多謝誇獎。」

  「你去給老師掃墓了嗎?」

  「嗯,在三段聯賽開始之前。」

  我的師父已經不在人世了。

  當我成為弟子的時候,師父已經超過了八十歲。對沒有實力也沒有門路就從宮崎飛奔而來的我來說,他是唯一一個願意收我做弟子的棋士。

  沒有家人,也沒有留下耀眼的成績,只是個一心一意愛著將棋的人。

  從早到晚都和我下著將棋,總是一臉幸福地這麼說著。

  『將棋之神真溫柔啊。』

  『這是為什麼?』

  『對沒有家人的我,送來了教飛馬下棋的機會啊。』

  期待著我成為職業棋士的老師,即使過了九十歲也一直努力地活著。在我升上三段之後的第八期聯賽中途去世了。

  那是我唯一一期以負多勝少的戰績結束的三段聯賽。悲傷、後悔、下不了棋……

  師父去世後,我不得不選擇一位新的師父。

  因為對獎勵會員來說,師父也有身份保證人的作用。

  『請容我拒絕。』

  但是我固執地違背著那個命令,作為獎勵會員第一次發起反抗。

  還留在獎勵會的師父的弟子,只剩我一個人了。

  而且沒有師父的弟子成為職業棋士。

  如果我換了師父,那師父的名字就會永遠從將棋界中消失。師父曾經活過的證據就無處可尋,這樣我成為職業棋士還有什麼意義——我固執地如此認為。

  『那傢伙太自大了』

  『將棋界不需要那種擾亂秩序之人』

  如果身負壓倒性的才能,那很多事情就好說了。但我的實力也不夠,被獎勵會開除也不奇怪。

  但是以某一日為界限,這些風言風語消失了。

  『我會成為他的監護人,還請對他網開一面。』

  知道清瀧老師當時如此說服周圍,是很久之後的事情了。

  從那以後,我就會積極地向孤身一人的獎勵會員搭話。

  身為獎勵會員,我沒有任何辦法向清瀧老師報恩。

  老師一定也不會如此希望。

  所以,我想把清瀧老師為我做的事情傳遞給下一代。

  「話說回來老師,想要交給我的東西是?」

  「啊啊,對了對了。」

  清瀧老師稍微猶豫了一下。

  「因為是挺舊的東西了,把這種東西交付給鏡洲君這種時尚的年輕人也只會造成困擾吧……」

  咚——心臟像爆炸一般高鳴了起來。

  難道說……

  「還請收下吧,這是我升上四段時戴的領帶。」

  老師將手裡的領帶遞給了我。

  確實是很舊的設計。絕對不貴,但一看就知道一直珍惜地保存著。

  這理應是任何東西都無法替代的寶物。

  「這……這怎麼可以!這麼貴重的東西,比起我——」

  「我也的確想過在八一升四段的時點把這個交給他,但是不行啊。」

  「誒?這是為何……」

  「因為他的制服是立領,用不上領帶。」

  清瀧老師雖然笑著,表情卻很正經。

  「……也得考慮到中學生職業棋士的情況呢。」

  「是啊是啊。也搞不清楚那孩子到底是孝敬師父還是不孝了,明明我這麼細心地保管著。」

  我們兩人都大笑了起來。好久沒這麼笑了,自從三段聯賽開始以來好像還是第一次吧。

  笑完之後,我正襟危坐,用雙手接過了那條領帶。

  「容我收下。」

  「嗯。」

  就像把接力棒遞給我一樣,清瀧老師把領帶放在了我的掌心中。

  「鏡洲君。」

  「是。」

  「希望你能在和銀子的對局中拼盡全力,不必顧慮我。」

  「我明白了,我會拼上性命去戰鬥。」

  「我啊……」

  清瀧老師摘下眼鏡,用一隻手掩住臉,說起了意外的話題。

  「直到現在……我也對銀子的事情很後悔。」

  「是指讓她進入獎勵會嗎?」

  「不,是指教她下將棋。」

  聽起來不像是開玩笑。

  是真的在後悔。為什麼?明明那麼寶貝地培育著?

  「有例會的時候,從前一天開始就坐立不安。無論過了多久都會想起那個夏天……銀子第一次參加獎勵會考試的那個夏天,也是這般異常炎熱的夏天……」

  「老師……」

  恐怕是指銀子在獎勵會考試中失敗的事情吧。當時我不在現場,但聽說是因病倒下了。

  老師的話還沒有說完。

  他如此補充道。

  「……現在的話,還有別的擔憂之處……」

  「別的?」

  有什麼情況——我的直覺如此訴說著。

  ——難道說清瀧老師真正想傳達的,並不是這件事?

  說我不在意,那肯定是騙人的。

  但是……如果聽了,恐怕就很難用平常心去和銀子戰鬥了。我很害怕這一點。

  「清瀧老師。」

  「嗯?」

  「一直以來……真的是受您照顧了。」

  雙手撐在地上,我深深地低下了頭。

  過了一會,清瀧老師吐了口氣,露出了微笑。

  「多注意身體,我等著你的捷報。」

  那溫柔的笑容和早已過世的師父重合在了一起。我不禁垂下了臉龐……一直一直低著頭。

  若是抬起頭來,我在流淚的事情就會被發現,這樣清瀧老師就又會擔心我了。

  ☗ 青春的一切

  辭別清瀧老師之後,我在走廊上被她叫住了。

  「還有時間吧?過來一下。」

  老師的獨生女桂香醬叫住了我,把我帶到了廚房。

  那裡有剛剛做好的熱騰騰的料理。

  「吃完再走吧,裡面沒下毒。」

  「……那才更可怕呢。」

  這個世界上沒有比恩情更可怕的東西了。

  越是像我這樣對誰都溫柔以待的優柔寡斷之人,就越是會覺得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即使知道關乎到勝負,這只是一種天真也一樣。

  而這次,我依舊很溫柔。

  「正好肚子餓了,我就不客氣了。」

  和清瀧桂香相識已經超過了十五年。從相遇以來,我們就是有著共鳴的同伴。

  『在名字里有棋駒』對棋士而言是件有些羞恥的事情,而下不出成績就更是如此。

  同樣經歷過挫折的桂香醬,是少數能理解我心情的同志。

  「桂香醬的手藝還是這麼好,會成為一位好老婆的。」

  「飛馬君的嘴還是這麼甜呢,你女朋友做的飯不是更好吃嗎?」

  「分手了啊,分了挺久了。」

  「這樣啊……抱歉。」

  「沒事,是我不好。」

  正如桂香醬所說,我有一位一直支持著我的女友。

  對獎勵會員來說戀愛是禁止的……雖說有著這種主張,但我升三段的時候不如說有女朋友的人反而更多。

  相反,現在的年輕人對戀愛沒什麼興趣。二十來歲的職業棋士全員都是未婚。

  因為將棋是最重要的。

  對於我,還有更早一代的棋士來說,將棋是實現自我價值的方法,是賺取金錢名譽的手段。

  但是現在的年輕獎勵會員中,聚集著很多只是單純喜歡將棋的人。

  那些傢伙不管如何學習都不會感覺痛苦,所以很強。

  把戀愛、賺錢的時間精力全都灌注在將棋上,所以很強。

  正巧碰上時代轉折點的我,從逐漸無法取勝的焦躁中,探尋著自己失敗的原因。

  我對一直支持著我的她這麼說道。

  「『都是因為你的錯我才輸掉了』,很人渣吧?」

  我大概是想要被痛罵一頓吧。

  我一定是,想要桂香醬痛罵我一頓。把已經分手的她和桂香醬重疊在一起,在大勝負之前稍許減輕罪惡感……

  但是桂香醬沒有罵我。

  她露出了有些悲傷的微笑。

  「好羨慕啊。」

  「誒?」

  「因為那位女性……有著能與將棋做比較的價值吧?」

  「……!」

  意料之外的話語讓我手中的筷子不由掉落。

  「我知道的,飛馬君將青春的一切全部都獻給了將棋。我真的覺得那很厲害,因為自己曾經逃走過一次……所以打從心底里尊敬著你,尊敬著對將棋一心一意的飛馬君。」

  一直刺在我心中的,那些冰冷的棘刺。

  那些刺掉落了……雖說只掉了一根。

  「……我吃飽了。好久沒吃到這麼溫熱的食物了。」

  「不客氣。我也不想占用你寶貴的時間,但我無論如何都想向你道謝。」

  「是參加清瀧道場的事情?那對我來說只是——」

  「那是爸爸該道謝的事吧?我是另一件。」

  另一件?在說什麼?

  「銀子醬和我說『飛馬哥哥終於認可我了』。她那麼開心的樣子,我真的很久沒見過了。」

  「這樣啊……那就這麼向她轉達吧。」

  向握住領帶的手中注入力氣,我如此說道。

  「三段聯賽的最終日是真正的廝殺,不想死的話就把那份天真捨棄掉。」

  ☖ 啟程的日子

  「那,我出發了。」

  吃完弟子所做的美味早餐後,我拎著昨晚整理好的行李準備出門。

  雖說是行李,但包括和服在內的大部分東西都已經寄過去了,因此其實只有一個包而已。

  這之後要在新大阪和相關人員匯合,前往帝位戰開幕戰對局場的東京酒店。

  像小狗狗一樣跟在我身後的愛,從起床開始就一直在念叨著同一句話。

  「我果然還是想一起去!」

  「那可不行,在義務教育期間必須以學校為優先……愛還只是小學生呢。」

  移動·場地檢查·前夜祭全都擠在今天,是星期四,是工作日。

  已經進入了九月,暑假也結束了。對局的第一天是星期五,第二天是星期六,因此第二天的大盤解說之類的倒也不是不能參加。話雖如此,往返六個小時的旅程對小學生來說還是負擔太大了。

  「第二局在神戶,第三局在金澤不是嗎?所以第二局的大盤解說是天衣,第三局的大盤解說是愛,你不是已經接受了嗎?」

  「我全都想去!」

  「哈哈,真貪心啊。」

  雖說帝位戰在周六也有對局,但包括來回在內得空出四天的時間。

  即使向學校請假,也要儘量控制在最低限度內。

  參加全部的七場是肯定不可能的。

  愛明明應該知道這一點才對……

  「之前和你說的時候你不是已經接受了嗎?不如說因為要去金澤反而很開心來著。為什麼現在又突然鬧著想全都去了?」

  「那是因為……師父身邊必須要有人跟著……」

  唔姆,我還真是沒有信用。

  話雖如此,這也是我的自作自受。在龍王戰的時候,的確如果沒有愛在,我可能就普普通通地輸掉第四局然後丟掉頭銜了。

  那個時候,我把愛從家裡趕

  了出去。

  師姐來到家裡的時候也對她冷眼以待。

  儘管如此,愛還是沒有拋棄我。做了我喜歡的食物,即使隱瞞姓名也要給我送來……

  ——我不想再重複那種丟臉的失敗了。

  因此我為了讓愛安心一直顯得很有活力,也不提起頭銜戰的話題。

  但是……今天突然怎麼了?

  「不行!愛也要跟著一起去!!」

  愛跑到門口,像食蟻獸一樣張開雙手不讓我通過,兩眼噙著淚水。

  然後,從她嘴裡說出了意外的理由。

  「……空老師她說了,『八一就拜託你了』……」

  「誒?!」

  師姐……對愛說了這種話……?

  「在夏日祭,在小學裡的時候。我以為空老師那天,是過來破壞祭典的。比起愛藉助大家的力量舉辦的企劃,空老師僅僅一個人就能吸引到更多的顧客——愛以為是這麼回事……」

  事實上也引起了那麼大的騷動。在面對愛的時候,師姐總是顯得十分幼稚。

  所以其實,我也曾經有一瞬間那麼想過——

  「但其實不是那樣的!那個人是考慮著師父的事情……明明例會剛剛結束,明明筋疲力盡,但為了不破壞祭典的氛圍,連頭髮都紮好了!」

  用小小的手按住胸口,愛的眼中滲出了淚水。

  「愛,說不出那種話……要把師父交給別人照顧,站在師父身邊的人不是自己的話……胸口就會很難受……」

  「……」

  「但是空老師的心情明明應該和愛一樣……卻認可了愛,把師父交給了愛……」

  眼中噙著淚水的愛如此大喊。

  「所以這次,愛一定得回應那份心意才行!為了讓師父獲勝,必須要努力才行!為了讓空老師能夠安心地去面對人生中最重要、最辛苦的對局!不然的話……不然的話無論到何時,愛都追不上空老師!同樣的——」

  愛沉默了一瞬。

  「同樣的……作為同樣的棋士……」

  「愛……」

  至今為止,我一直把愛當成小孩子來看待……什麼都沒有和她說。

  無論是和師姐的事情,還是和天衣的事情,還是今後要開始的頭銜戰的事情。

  為了不傷害這個孩子,自己胡思亂想了很多,卻完全沒有問過這個孩子的心情。

  正是因為我擺出這種態度,愛才會受傷,才會不安。

  作為女流棋士,愛成長地非常出色。

  雖說還是小學生,但作為棋士已經是能夠對等地和我、和師姐對弈的關係了。所以——

  「愛,即使如此,我也不能帶你一起去。」

  正因如此,我選擇獨自前行。不能再在戰場上向這個孩子撒嬌了。

  「師父……!」

  浮現出忍耐著痛苦的表情,愛開口想說些什麼。

  但在她開口之前,我搶先握住了她的手。

  將她的雙手,溫柔地按在了自己的胸前。

  對著因為吃驚不禁沉默下去的愛徒,我如此說道。

  「即使不能一起去……愛也在這裡。」

  「……!」

  「在電視轉播里看著我的將棋吧,愛一定也存在於那裡。」

  傳達到了嗎?

  剛剛那幾句話,能拭去愛的不安嗎?能讓她放下心來,再一次露出以前那樣天真無邪的笑容嗎?

  感覺到了嗎?在我心中的……絕對不會改變的,和愛之間的羈絆。

  漫長的沉默過後——

  「……我知道了。」

  愛如此說著,露出了穿過樹葉空隙照進的陽光般的笑容。

  和最近一直浮現在這孩子臉上的,那成熟的笑容不同。

  但也並不是以前那樣,天真無邪的孩子的笑容……因為比起第一次來到這個房間的時候,稍微成長了一些。

  「一路順風,師父!」

  「我出門了,愛!」

  終於看到了弟子發自內心的笑容,我轉身啟程。

  向著決戰之地。

  ☗ 剃髮

  「呼哈哈哈哈哈可算來了啊dragon king喲!既然本宮是關東所屬,就絕不能允許你再搶走更多的頭銜是也!來吧!在吾的臂彎中氣絕吧!」

  梆☆

  我往馬莉愛醬頭上的糰子招呼了一拳。當然,力道很輕。

  「是也?!被打了?剛,剛剛本宮是不是被打了?!腦袋上被敲了一記?!連master都沒有打過我!!」

  「教育獎勵會員是將棋界全體的工作。既然你已經入會,我就不會再寵著你了。」

  「太,太殘暴了是也!體罰!頭銜持有者體罰啦是也!我要去給周刊雜誌爆料?!」

  梆☆

  這次是哥哥從背後給她來了一記。像抓小貓一般揪住了她的領口,封住了妹妹的行動。

  「愚妹多有得罪。」

  「沒事沒事,恭喜合格。」

  到達對局場後,在正門玄關迎接我的是進入關東獎勵會、正式成為將棋界一員的神鍋馬莉愛醬。

  而她身後則是副見證人的神鍋步夢七段,還有他們的師父釋迦堂里奈女流名跡。他們似乎正在大廳里喝茶,十分顯眼。

  這家酒店的下午茶套餐十分有名。

  這是一間擁有廣大庭院和足以舉辦神前結婚儀式的高規格和室,由明治維新元勛的別墅改建而來的建築物。因為位於東京中心,棋士聚集起來也方便,因此頭銜戰的開幕戰都是固定在此舉行。

  綜上所述,腿腳不便的《永恆女王》也為了守望出席正式場合的兩位弟子而前來了。

  我向她表達祝賀。

  「釋迦堂女士,恭喜。馬莉愛醬在二次考試中取得全勝,是今年最年輕的合格者吧?」

  「嗯……余也有些吃驚。」

  釋迦堂女士帶著罕見的困惑表情,就像是為了冷靜下來一般摸著手邊的司康餅。

  「沒想到事到如今還會收新弟子,而且還是個女孩子……考試當天拖著腳前往鶴岡八幡宮祈願勝利……余竟然會去倚賴神明。哈哈,想笑就笑吧。」

  「您在說什麼呢!正是因為master那比神還寬廣、深邃、溫柔的心才合格了啊!為愚妹做到如此地步實在太浪費了……」

  將師父視作女神來仰慕的步夢立刻開始列舉要點反駁。

  既然如此,身為摯友的我也幫個忙吧。

  「我覺得是非常棒的一門,讓我想起了我和師姐入清瀧師父籍的時候。」

  「這我很高興。為了成為剛介先生那樣的人,余也得再加把勁啊。」

  「但是這麼看上去,與其說是步夢的妹妹,反而更像是釋迦堂女士和步夢的女兒——」

  「呵……還請不要捉弄大人,年輕的龍王啊。」

  釋迦堂女士用笑容帶過了我的玩笑,步夢則沉默地注視著她的側臉。

  馬莉愛醬走進他們兩人之間,牽起了他們的手。

  「master!我們三個一起拍張紀念照吧!餵dragon king,用本宮的手機來拍是也,橫過來拍。」

  梆☆

  「雖然比預定時間要早,既然大家都到齊了就開始檢查場地吧。」

  正見證人的山刀伐盡八段如此提案,我們開始往對局室移動。

  在這種場合,為了不讓對局雙方接近,相關人士會若無其事地將我們圍成一圈分離兩人。

  來到我身旁的,是一位將長發綁上去的女觀戰記者。

  「九頭龍老師,和於鬼頭帝位還是第一次對局,為了今天思考了怎樣的對策呢?之前曾說過要以封棋為重點吧?」

  我用問題回答了那個問題。

  「……為什麼關西的記者會跑到東京的對局來負責觀戰記啊?」

  「負責刊登帝位戰結果的是地方新聞五社聯合,而它們全部都有我家的資本注入。」

  「……」

  「……更進一步的話,這家酒店原本就是在明治維新時期征伐江戶幕府的我家祖上——」

  「我已經懂了,別再說了。」

  所以說這些舊貴族的大小姐啊……

  「真是的,之前和名人的挑戰者決定戰也是這樣吧?明明所屬關西卻不知為何身處關東的特別對局室……你到底為啥要做到這種地步?」

  「因為我想比誰都更近地看著,看著那個改變將棋歷史的特異點。」

  「……!」

  「並非機械臂和職業棋士對峙的那種狐假虎威的『軟體VS人類』,而是真正意義上的『技術的特異點』

  ——我想用自己的眼睛去觀測,去記錄。這就是我現在的目的。」

  技術的特異點。

  人工智慧代替人類成為文明進步的主角。

  背負將棋這一文化的任務從人類轉移到機器的瞬間……並非和機器的對局,而是會在人與人的對局中第一次發生——這個人理解了這點。

  「……你會跟進採訪到什麼時候?」

  「誰知道呢,也許這局就是最後一次了。」

  在上一期的A級順位戰中,鵠小姐也擔當了生石先生和於鬼頭先生對局的觀戰記,追在拒絕追加採訪的於鬼頭先生身後。

  世間的話題集中在獲得國民榮譽獎的名人、可能會成為史上第一位女性職業棋士的師姐、還有被期待成為小學生職業棋士的創多身上。

  但是在軟體登場之後就一直……身處將棋界中心的一直都是那個人。

  在名為於鬼頭曜的職業棋士輸給電腦的那一刻,一切就開始了。

  既是終結亦是起源。

  和那個人第一次在棋盤兩側相對而坐的我,最初感受到的是奇妙的違和感。

  身材高瘦,長發及背。

  與其說是勝負師,不如說像個大學研究員。我正面看著這樣的於鬼頭曜帝位,像是尋找錯誤一般探尋著自己感受到的違和感的正體。

  「啊……是眼鏡嗎?」

  以前一直戴著的眼鏡現在被摘掉了。是像我一樣只在對局的時候才會戴上嗎?因為眼睛會發乾,討厭隱形眼鏡的棋士也不在少數。如果是追求合理性的於鬼頭先生,說不定會去動雷射手術——

  「……王?龍王?棋子這樣可以嗎?」

  「誒?!啊,是!沒問題!!」

  帝位戰的擔當記者向我確認使用的棋子,我慌忙點頭同意。

  糟糕糟糕。

  無論有多在意對手,將意識從棋盤上移開果然還是不好。

  之後也確認了一下坐墊和照明的情況。

  「……」

  於鬼頭帝位只是微微點著頭,一言不發。

  最後他就這麼一言不發地結束了檢查。將智慧型手機交給見證人,直接回了自己的房間。

  ——以前明明更健談一些來著……

  從明天開始的兩天,我都要在同一個房間裡和他度過。為了防止在對局中發生什麼動搖自己心神的事情,我想要更多關於這位虛無縹緲的對手的情報。

  和於鬼頭先生有所關聯的人……有了。

  「山刀伐先生,這是我的手機。」

  「是,確實收到了。」

  山刀伐先生別有深意地盯著我的手機看了幾秒,爽快地說道。

  「把我的號碼存進去也沒關係吧?」

  我可是上了鎖哦?

  「說起來,山刀伐先生在獎勵會時代被於鬼頭先生壓制住了吧?」

  「稍微有點呢,因為他是超級精英啊。」

  《雙刀使》回憶起了遙遠而艱辛的獎勵會修行時代。

  「他是北海道人,是從比山形出身的我還要遠很多的地方跑來參加獎勵會的。不是因為大雪的緣故,缺席了好幾次冬天的例會嗎?所以我原本就覺得他養成了一個人學習的習慣……」

  雖然之後的話語沒有說出口,但我能夠明白。

  「話說,這次沒有帶雛鶴愛醬一起來嗎?」

  「因為要上小學……找愛有什麼事嗎?」

  突然提起弟子的話題讓我吃了一驚。說起來,這個人在『清瀧道場』里和愛下過棋來著。

  「哎呀,看過那孩子最近的棋譜,我實在是太感動了!連軟體都做不到的事情,那么小的孩子卻能做到!……所以我這麼想啊。」

  注視著身為修行夥伴之人消失的走廊,成為職業棋士後比誰都要努力的男人寂寞地說著。

  「如果那個孩子能更早出現……是不是就不會變成這樣了呢?」

  這是單指於鬼頭先生的情況,還是指正被軟體所支配的將棋界——我果然還是無從分辨。

  於鬼頭先生就像理所當然一般,在前夜祭上依舊一言不發。

  「那個……山刀伐先生?日程表里沒有『兩位對局者發表演講』的環節嗎?」

  「嗯,沒有哦。因為於鬼頭帝位是如此要求的。」

  「真的嗎?!這能被允許嗎?」

  「玉將戰的時候不也是這樣嗎?你看,生石君也不擅長演講。」

  我倒也談不上擅長演講……只不過,難得我琢磨了好久演講內容來著……

  雖說兩位對局者很快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但多虧了「家離這裡超近~」所以跑過來參加的鹿路庭珠代女流二段的大活躍,再加上馬莉愛醬的首次亮相,氣氛非常熱烈。對局者這玩意原本就是個裝飾品啊。

  無論如何,也沒發生什麼事件,我們平穩地迎來了對局日。

  翌日早晨。

  遵守身為挑戰者的禮儀早早進入對局室的我,看到掐著點在對局開始前十五分鐘現身的於鬼頭曜帝位之後,從座位上跳了起來。

  「哈?!」

  不禁叫出了聲。

  因為——

  「「「誒?!」」」

  在對局室等候著帝位的人也同樣叫了出來。

  因為——!!

  那及背的黑色長髮被乾淨利落地剪掉了。

  不……與其說『剪』不如說『剃』掉了。

  身穿像是要出席葬禮般漆黑和服的禿頭帝位,雲淡風輕地在上座落座,行了一禮之後,將手伸向了駒箱。

  「……」

  無言低頭的於鬼頭先生那青白色的頭皮,簡直像鬼火一樣令人毛骨悚然……

  在帝位登場的同時不禁發出「是也?!」悲鳴的馬莉愛醬,因為太過害怕躲到了身處房間角落的釋迦堂女士身後。

  從登場的衝擊中恢復過來,周圍陷入了一陣嘈雜。

  「按照上次大會中修改的新規定,檢查完場地後應該就不能再出酒店了……」

  「既然如此……是在前夜祭之後自己剃掉的?!在房間裡?!」

  「……前所未聞吧?」

  「不……光頭本身還是有先例的……」

  確實有先例。

  名人戰挑戰者剃頭登場的『剃髮的一局』,是昭和時期將棋界的代表事件之一。

  但那是挑戰者為了給自己打氣。

  雖說同為頭銜持有者,但於鬼頭帝位是身處防衛的立場,而且還是我的大前輩。

  如果只是為了故弄玄虛……作為有悖棋士之道的行為,可能會成為批判的對象。

  我沒想到於鬼頭先生會冒這樣的風險。

  但與此同時,我也不認為這個人是為了『氣勢』這種理由而剃了光頭。

  ——不如說……是被削落了。

  一邊追隨著毫不理會周邊動搖、默默擺著棋子的於鬼頭先生,我意識到自己在氣勢上被壓過去了。

  如果做這種事的理由,和我想的一樣——

  雖然對步夢說了『只要頭上沒有插電極我就不會吃驚』這種話……

  說實話,這是和電極同等的衝擊。

  「那麼……要振駒了。」

  正見證人山刀伐八段催促著明顯被嚇到的記錄員。

  記錄員將棋子拋向空中——

  在棋子落下之前,於鬼頭帝位嘟噥了一聲。那是我從來到這裡之後,第一次聽到對方的聲音。

  「……步是五枚。」

  「誒?」

  從棋盤對面傳來的聲音。雖然很輕……但的確這麼說了。

  記錄員確認了一下在綢緞上滾落的棋子。

  「步是五枚,是於鬼頭帝位的先手。」

  「……?!」

  我不由得看向了於鬼頭先生的臉。

  剃光的頭髮,消瘦的臉頰,仿佛去除了一切雜物的表情,簡直就像修行僧。只有那圓睜到異樣的雙眼,釋放著燦爛的光輝。

  我不認為那是虛張聲勢。

  恐怕……於鬼頭先生是在確認眼睛的狀態和反射神經吧。通過正確讀取掉落前的五枚棋子上的文字。

  導出的結論只有一個。

  ——不僅僅是感覺。就連肉體上,他也想縮小自己與機器之間的差距。

  並非只是削落不必要的東西。

  這不惜改造自身肉體的覺悟,痛斥著我心中殘留的天真。

  ——居然做到這種地步……

  與這超越人智的對手,究竟要如何戰鬥?要怎樣才能贏?

  ——不要膽怯!

  我不禁將手放在了胸前。

  因為那個答

  案,只會存在於此。

  ☖ 密談

  戰型是角交換。

  「好,好快……?!」

  從第一手到第三十六手,於鬼頭先生和我都沒有使用任何持棋時間。記錄員因為我們的速度而發出困惑的聲音,放棄拿棋譜而是專心移動起了平板電腦上的棋子。

  「那,那個……請,請退室!退室!」

  隨著擔當記者困惑的聲音,記者陣不滿地退出了對局室。

  頭銜戰到第二手為止都會有拍照環節,因此第一手通常是慢慢地下。以前也有過不少次擺出要打下棋子的POSE的事情。

  但是連前夜祭的演講都拒絕掉的於鬼頭帝位自然不可能顧慮到記者們。說到底,現在這個人的腦中已經只剩下將棋了。

  只要看到那圓睜雙眼面向棋盤的姿態,這種事情一目了然。

  「請退室!保持安靜!」

  至少拍兩張於鬼頭先生的腦袋——記者們在最後的最後也依舊按動著快門。

  等這張照片發布出去的瞬間,恐怕將棋界……不,全日本都會陷入大混亂吧。

  但那種混亂和盤面毫無關係。

  在終於安靜下來的對局室里,我和於鬼頭先生飛快地推進著棋局。

  「角交換腰掛銀的……新型同形。」

  在對局開始後就一直守在棋盤旁,以俗話說的『緊貼』狀態持續取材的觀戰記者鵠小姐漏出了聲音。

  雖然很意外,但還在預想之中。

  ——難道她以為拿到先手權的於鬼頭先生會做些更奇怪的事情嗎?

  但對我來說,這和預想的一樣。

  比父母的臉還要熟悉的戰型。如此流行、如此深入研究到現在,先後手都有五個左右的棘手棋路。

  正因如此才會流行。

  先手有先手的優勢,後手有後手的優勢。如果是單純讓某一方取得優勢的局面,另一方就會避開它,所以不會出現在職業之間的對局中。

  「嗯……!」

  彎曲著手指,我到達了角交換腰掛銀新型同形的懸案局面。

  軟體和人類都判斷從這開始『勢均力敵』的局面。

  在後手第三十六手,讓銀上前一步坐到步的椅子上後,於鬼頭先生終於解除了前傾姿勢,開始使用持棋時間。(椅子好像是移動後的銀左、右、後都是步的意思)

  從這裡開始,雖說有『先例』,但沒有『定跡』。

  「咻………………——————」

  吹笛般的聲音在安靜的室內迴響。

  在從微微張開的口中吐出些許氣息的同時,於鬼頭先生將思考收束到了多如芒洋大海般的局面之中。

  那呼氣的聲音,簡直就像是電腦風扇開始高速旋轉一樣。

  我為了去洗手間,第一次離開了座位。

  「……呼……」

  出了對局室走了一會,我終於吐出了口氣。洗手間在這長廊的盡頭。

  一邊回頭看向理應誰都不在的身後。

  「已經離得很遠了……再怎麼說也不會在這個距離被聽見吧……」

  今天的於鬼頭先生的集中力很異常。不如說,他全身上下都很異常。

  在偏離定跡的時點離開座位,是因為不想讓對方看到我在對局室中的舉動……更重要的是,我沒有在近距離看著於鬼頭先生那種姿態還能保持冷靜的自信。

  時間的使用方式、視線、呼吸、細微的動作。

  「還有……面臨對局的姿態。」

  穿上新衣服的話就會想著『噢!好有幹勁啊,難道準備了新棋路嗎?!』,換了新髮型就會想著『是心境上發生了變化?要下振飛車?』。

  「有人把下棋比作戀愛,還真是如此。」

  因為不能直接交流,因此無論如何都要從細微變化中去讀取對方的想法。

  只是這次衝擊力有點太強了,所以我擔心自己的準備是不是不太夠……打個比方的話,就類似於初次約會就穿著婚紗前來。

  總之,現在一直盯著那個人看的話我會變得軟弱。

  「說真的到底是怎麼想的才會做出那種奇怪的舉動?不,想法本身倒是能理解,但一般不會去做吧?會被認為是盤外戰術。在第一次對局中,在將棋的研究之前先被對方的個性嚇到什麼的……至少能聊上兩句的話,我也能安心些。」

  話雖如此,在對局中,還是在有電視轉播的頭銜戰中自然是不可能對話的。

  上完洗手間準備回對局室的我,發現有人正朝這邊走來。

  「……嗯?嗚哇,糟糕……」

  是於鬼頭先生。

  已經走完下一步棋了吧。因為只有一條長廊,所以會擦肩而過。這很糟糕,太糟糕了。

  說真的,希望能在我回房間之後再出來……這個人連這些事情都毫不顧慮啊。

  這種場合下的定跡是無視彼此。

  「……」(吞口水)

  輕輕低下頭,趕緊回對局室——

  「正如你推測的那樣。」

  擦肩而過的時候被搭話了。

  「?!」

  我不禁停下腳步回頭看去,於鬼頭先生背對著我繼續說著。

  「對我這副樣子並不感到驚訝的你,應該已經明白理由了吧?」

  不不不我很驚訝啊,都快嚇死了。

  但是……的確對於鬼頭先生的行為,比起『驚訝』我要更為『理解』。這是事實。

  就好像讀到了我的想法般,於鬼頭先生繼續說著。

  「因為有金屬探測器,所以雙方不可能帶進電子設備。而且除了對局者之外,沒有人會來這條走廊。這裡既沒有觀戰記者,彼此也沒有任何通信手段。以密談的時機而言,我判斷沒有比這更合適的場所了。」

  「可,可能是這樣吧……」

  「所謂將棋就是情報交換,我認為這也是對局的一部分。」

  「……」

  「我想聽聽你的推論。」

  我很猶豫要不要繼續聊下去。

  但是我對於鬼頭先生即使無視頭銜戰的定跡也要進行的這個密談深感興趣,最後還是回答了他。

  「……至今為止使用軟體的方法,就像是強行在身體上套上尺寸不合的衣服那樣拘束。」

  「同意。」

  於鬼頭先生用短短二字催促我繼續。

  比如我曾經試過的桂馬單騎跳躍。

  用了幾次之後才發現,這對人類來說實在等級太高,所需預讀的廣度超越了人類的能力範圍。

  所以我將其封印了,即使對手用出來,我也不會害怕。雖然是最好的下法,但我知道之後一定會犯錯。

  「至今為止軟體只是單純在評價局面本身,然後給出最好的一步棋和分數。+500點是有利,+800是優勢,+1500是勝勢……就像這樣。」

  我停頓了一下。

  「但實際上,那和勝負並沒有太大的關係。既然是人類和人類之間的戰鬥,軟體給出的分數說到底也只是參考值。」

  要說為何,因為那只是在評價局面本身。

  勝負並不是僅僅由那部分決定的。即使已經可以詰了,也有可能因為棋力不足、過於疲勞而看漏。

  軟體的評價值也好,最好的一步棋也好……這樣下去都對人類毫無益處。

  也就是說——我指出了核心。

  「你……不是開發了將自己的棋風最適化的軟體嗎?」

  「不同意。」

  「誒?」

  「不是棋風,是才能。」

  這是超出我預想的回答。

  「為了定製適合自己的衣服,首先需要測量自己身體的尺寸。為此我構築了一個系統用以得出自己才能的數值,再去設計與才能相符的軟體。」

  使用軟體來測試棋力這種事,我也曾經聽說過。

  我記得在哪裡有讀到過,那是一篇通過分析棋譜來將歷史上那些棋士的強度轉換成分數的論文。

  「才能的可視化——你要這麼說也行。雖然不正確,但不正確的表達方式更容易在人與人的交流中正確傳達情報。」

  「給才能……打分嗎?」

  「作為一種嘗試而言,算是比較陳腐的類型。」

  說明至此,於鬼頭先生說出了意外的話語。

  「如果能清楚自己的才能,就能減少不幸。」

  「不幸?」

  「簡單易懂的例子就是獎勵會。」

  咚!我的心臟跳了一下。

  因為現在,我重要的人們正在那裡戰鬥著……

  「所謂年齡限制是指『

  努力到那個年齡依然無法成為職業棋士的話還是放棄比較好』的意思,是以年齡來評價才能的方法,但這卻持續產生出無數的不幸。如果有能夠在更早的階段對才能作出評價的方法,不幸就會減少。」

  「……的確在將棋的世界裡,光憑努力無法實現夢想。即使努力也不一定能得到回報——這一點我也認同。」

  伴隨著突然湧上的怒火,我如此說道。

  「但是!沒有人會因為努力而變得不幸。下將棋、挑戰不可能——這絕非不幸。無論軟體怎麼說,我都會繼續下將棋,對我來說那就是幸福。」

  「真是如此嗎?那是因為你有著舉世罕見的才能吧?史上第四位中學生棋士、史上最年輕的頭銜持有者——九頭龍八一龍王。」

  「……!」

  「你早晚會明白的。沒有才能之人……沒有翅膀之人以天空為目標,是一種不幸。」

  於鬼頭先生的話中完全沒有感情。

  但是那個聲音,我有在哪裡……

  「系統已經接近完成。這場頭銜戰,就是最終試驗之一。」

  「……使用那個才能打分軟體提高棋力之後,由你來擊敗我嗎?我可以問一件事嗎?」

  「如果我能回答的話。」

  「現在在這裡將這件事告訴我也是軟體的指示嗎?」

  「我保留答覆。」

  「呵。」

  我看到了這個人的內心深處——我如此想道。

  然後也這麼想著。

  絕對不能輸給這種人。

  「無論你被機器給予了多高的評價,那都和我無關。我會下自己的將棋然後取勝,僅此而已。」

  「……是啊,與對我的評價無關。」

  於鬼頭曜二冠再次邁開步伐。

  我也走向了對局室。

  兩人朝著相反的方向前進——彼此的道路已經不會相交。

  「時間到了。九頭龍龍王,下一手請封棋。」

  在我考慮著盤面之時,見證人山刀伐盡八段如此說道。

  「誒?」

  因為沉迷於讀棋,所以沒注意到……我聽到聲音抬起頭來之時,相關人士已經聚集在了棋盤邊。副見證人步夢也在。

  ——已經……晚上六點了啊……?

  「請封棋,何時都行。」

  山刀伐先生用柔和的語調說著。

  一旦過了規定時間,就必須由正持棋的一方來進行封棋。

  然而如果持棋時間還有剩,在其耗盡之前都可以自由思考。

  說是這麼說,但因為相關人士會一直在棋盤旁等候,因此也需要忍受那種壓力的精神力……

  ——好強……全都是最好的一步棋……不,是用比那更好的一步來回敬我……

  用軟體補強過的於鬼頭先生的研究是完美的。

  我再次觀察起了局勢。先手的垂步已經突破我的陣地升級成了成步,離後手的玉也很近,如果處理不當很容易被即詰。

  ——也難怪山刀伐先生對我態度這麼柔和……看來休息室里得出的結論是我處在劣勢。

  該以局部對應為優先,選擇防禦?

  還是說該進攻?

  最新的角交換腰掛銀,序盤結束之後馬上就是終盤,會一直延續下去。

  毫無疑問,下一手就是左右勝敗的一手。

  「那……我封了。」

  我說出了和那天夜裡相同的話。

  ——說起來……明天是三段聯賽的最終日。

  我一邊想著這些一邊接過封棋用紙和信封,為了進行那個神聖的儀式獨自一人移動到了別的房間。

  ☗ 各自的前夜

  鏡洲飛馬到達酒店之時,後輩的三段正好在辦理入住手續。

  從身後接近,儘可能爽朗地打著招呼。

  「喲。」

  「啊……您好。」

  陌生的大城市。並且還是三段聯賽最終日前一天這種情況,已經緊張到不行的後輩在看到鏡洲之後終於鬆了口氣。

  為了繼承前輩們傳承下來的傳統,從關西遠征而來的獎勵會員經常會在新宿入住。

  這『新宿公園酒店』作為關西獎勵會員的固有地盤已經使用了超過二十年,多虧如此鏡洲的入住手續幾乎可以靠刷臉進行。

  雖然沒有事先商量,前往東京的交通手段也各不相同,但不可思議的是最後都會在這裡集合,就像被互相吸引著一般。

  所以最終日的前一天夜裡,關西的大家一起出去吃飯已經成了定跡。

  雖說最終日全部的三段都集中在了東京,但關西的獎勵會員們也並沒有必要非得聚在一起——

  「空和椚是住在聯盟準備的酒店裡吧?甚至還有工作人員引導。雖說是名人,但這不是很不公平嗎?明明最有希望升段的是鏡洲先生……」

  「喂喂。」

  隨著溫熱的食物入腹,消除了緊張感的三段們漸漸開始對聯盟和銀子他們發泄起了不滿。

  鏡洲為了安撫後輩們的情緒,儘可能輕鬆地說道。

  「銀子醬是高中女生,創多則是小學生吧?還是需要有人引導的。」

  但是誰都沒有認同。

  其它三段邊說邊揮舞著拳頭。

  「說到底編組本身就很奇怪!為什麼要在最終日讓全員在關東集合——」

  「不要再說了。」

  鏡洲制止了漸漸激動起來的後輩們。

  「銀子醬、創多還有辛香先生,都是被注目著的……我覺得身處聚光燈下並不全是輕鬆的事情哦?特別是對我們這種走在陰影處的人來說。」

  雖說如此,鏡洲也無法否認自己對他們的話有著共鳴。

  ——因為一直被欺負著啊,我們……

  雖說名義上是『修行』,但給予獎勵會員的都是些體力勞動的雜務。將棋界就是由職業棋士壓榨獎勵會員的構造成立的。

  要說為何能夠容忍這種事,那是因為職業棋士是以同樣的條件跨越獎勵會的那些人。

  ——獎勵會員最為追求的就是公平,卑鄙無恥的人會被看不起。

  甚至連最終日在關東集合這一點,關西的獎勵會員們也都很不滿。

  十多年前。

  九州出身、一直在關西將棋界活動的鏡洲,因為三段聯賽第一次得到了前往千駄谷將棋會館的機會。

  擔心迷路的鏡洲,一臉不安地詢問前輩。

  『請問,前輩。關東將棋會館,從千駄谷站下車後要怎麼走啊?』

  鏡洲永遠不會忘記當時前輩的回答。

  『就找那種看起來像獎勵會員的傢伙,然後跟著他走就行了。』

  ——還以為是在糊弄自己,但實際上真的奏效了。

  陷入回憶的鏡洲一邊忍耐著笑意,一邊眺望起了眼前的三段們。

  不健康的蒼白肌膚。眼鏡。格子花紋的衣服。

  毫無特色的髮型。正體不明的小包。

  上班的人們走向車站之時,逆著潮流走向神社——簡直就像是在對抗社會潮流。

  這就是獎勵會員。

  陰暗、一心一意、孤僻、純粹、本質上來說對自身的成長以外毫無興趣——一匹孤狼。

  這樣的獎勵會員們,現在正對鏡洲喊著。

  「請升段吧!鏡洲先生!」

  「鏡洲先生居然無法成為職業棋士,這種將棋界也太奇怪了!!」

  「請務必讓他們看看獎勵會員的骨氣!!!」

  眼角含淚的後輩們一個接一個地要和鏡洲握手。那份熱量,讓鏡洲也不由得熱血沸騰。

  「你們……」

  這就是獎勵會員。

  土氣、頑強……但又過著比誰都要熾熱的青春,比誰都要純粹。

  鏡洲為自己能成為其中一員而感到自豪。不如說,他覺得此刻不在這裡的銀子和創多有些可憐。

  ——無論是贏是輸……我的獎勵會員身份都會在明天畫下句點。

  既然如此,明天就為了這些傢伙而戰吧——他如此發誓。

  一到酒店,空銀子就倒在了床上。

  「……好熱……」

  身體很沉重,而且一直在發熱。

  在兩周前的三段聯賽之時身體已經到達了極限。即使如此還是硬撐著去了夏日祭,結果淋了雨,狀況似乎更差了。

  類似感冒的症狀一直持續著。

  身體疲憊不堪,然而頭腦卻異常地清醒。即使想讓身體休息而躺下也睡不著,結果身體狀況變得越來越差。

  ——……頭腦很清醒……一直……清醒到奇怪的地步……

  然而光是移動就已經筋疲力盡的銀子,一到酒店就那麼穿著制服倒在了床上。

  就在這時,隨意置於枕邊的電話響了起來。

  「……!」

  銀子立刻起身拿過電話,選擇了接通。

  ——難道說……難道說,是那傢伙在擔心我……?!

  『空小姐。因為明天要留出前往將棋會館的時間,早上七點半會去您的房間叨擾。移動時是與椚三段分開的,還請安心。這樣您意下如何?』

  是聯盟的業務聯絡。

  腦子跟不上對方的說話節奏——銀子就是累到了如此地步。而且她還有點沮喪。非常沮喪……

  『……空小姐?請問這樣可以嗎?』

  「……同步……」

  『誒?您說什麼?』

  被反問後,銀子更加寂寞了。如果是那傢伙,這兩個字就已經足夠了……

  「……是,拜託您了。」

  『那麼晚安,還請儘量放鬆。』

  通話結束。

  銀子嘲笑著一瞬間有所期待的自己。

  「哈哈……我還真傻。頭銜戰對局者在封棋以後就禁止再與外部接觸了。明明是剛改不久的規則……」

  將電話放回枕邊。想著至少要換身衣服,她抬起上半身。

  然後,在制服的口袋裡感覺到了異物。

  「嗯?這是……那個小鬼做的傳單?」

  上次三段聯賽之後就沒有再穿制服的機會,所以一直丟在口袋裡了。雖說暑假已經結束,但學校那邊卻一直在請假。

  ——乾脆退學算了……

  聽上去可能有點自暴自棄,但她從很久之前就已經失去了考慮將棋之外事物的餘裕,身心都迎來了極限。

  ——……然而只有腦袋一直在工作……好痛苦……

  最大的恐懼來源於心臟——自出生以來,她就一直和埋在胸中的炸彈相伴。所以在它即將破裂之際,身體正在發出警告。

  但是銀子固執地不去醫院。

  ——如果去了的話,就有可能像辛香先生說的那樣,醫生強迫我棄權……

  如果不戰而敗,一切就全完了。為了迴避這種可能性,銀子這兩周幾乎沒有和任何人見面,回到老家專心調養著身體。

  而曾和女兒一起面對過死亡的雙親,看到銀子為了追逐夢想痛苦不堪的身姿後也沒有說任何話。

  作為替代,他們聊起了往事……那是銀子剛剛開始學將棋時候的事情。

  ——還有一天……再下兩局就全都結束了……

  想要從痛苦中轉移注意力的銀子,拿出了那張傳單,再一次解起了愛所出的詰將棋。

  「對逆王手移動合駒……呵,這種局面不可能在實戰中出現。」

  接著,看了看愛出的其他問題。

  ……十分鐘……二十分鐘……三十分鐘……

  銀子一直盯著那些詰將棋,時間不斷流逝著——

  「……好難啊,這真的是在實戰里讀到的嗎?」

  不管怎麼想都想不出答案。心情變糟的銀子把傳單丟在床上,站起身走到了落地窗邊。

  「星星……看不見呢。」

  東京的天空陰沉沉的,無論如何凝視都看不到星星。

  銀子向下看去。

  眺望著帝位戰對局場所在的方向,嘟噥著那傢伙的名字。

  「……八一……」

  從窗戶俯視能看見的那個地方,應該有著銀子現在最想見的人。

  一直忍耐著的感情突然崩潰,她將額頭抵在窗戶上慟哭失聲。

  就和升上三段時一樣,嬰兒般的哭聲。

  「……八一……我好害怕啊……救救我……」

  希望你能在我身邊。

  希望你能像那天晚上一樣抱住我。

  希望你能把弱小的我,從這個地獄般的狀況中解救出去……!

  如此希望之時,他總是會出現在她的面前,宛如奇蹟——將棋之神偶爾會給出這樣的奇蹟。

  銀子升上三段的那一局也是如此。第一次贏過創多,是因為對方太強自取滅亡。

  ——無論多麼高端的對局,都會發生一次奇蹟。那就是將棋。

  「但是……第二次奇蹟就只能靠自己的力量來引起了。沒錯吧,八一?」

  銀子回到床上,把寫有詰將棋的傳單放回制服口袋裡,就像護身符一樣。

  接著打開旅行包——拿出的並非換洗衣物,而是一個信封。

  在那之中有潦草寫著『抱歉叨擾』匿名送來的棋譜。

  還有一張,印有十多年前日期的照片。

  九頭龍八一在為對局者提供的寬廣西式房間裡,獨自一人在地毯上正坐著。

  僅僅身穿浴袍。

  「……!……唔……咕……!」

  一邊發出微弱的呻吟聲,一邊前後搖晃著身體。

  這光景明顯十分異樣。

  脫下和服、用客房服務叫了簡單的飯菜、洗了個熱水澡、也不吹乾頭髮,就這麼開始考慮封棋後的局面。

  ——就是現在!現在這個瞬間就是勝負的分水嶺!

  封了最後一手棋的八一,比於鬼頭要多知曉僅僅一手的未來。

  並非只能模糊地眺望盤面的程度。

  就像是要讀完最終盤的詰與被詰那般,八一沉浸在了他的腦內棋盤中。

  「哈……!哈……!哈……!!」

  除了偶爾痛飲和食物一起送來的水外,他一直緊閉眼睛跪坐在地毯上沉浸於預讀之中。

  在腦內解開超長手數的詰將棋這般苦行。

  而且這和知道『能詰』的詰將棋不同,深讀可能沒有詰路的實戰伴隨著巨大的風險。

  也許努力全都會白費,也許拼命之後只能得到疲勞,然後第二天得帶著那份疲勞去戰鬥。

  儘管如此八一還是繼續讀著,仿佛捨棄了感情。

  「唔——……還有一點點……但這一點點……好遠……」

  為了換氣,他抬頭仰望天花板,說出了幾個小時以來的第一句話。

  為了這場頭銜戰,八一增加了排棋譜和詰將棋的模擬訓練量。

  自從和愛同居之後,每日任務里就加上了快速解開詰將棋這一條。

  在實戰型的情況下,是八一解得更快。但長手數的詰將棋則是愛更快。從她還是初學者的時候開始,讀棋的速度和量就已經凌駕於龍王之上,而且沒有努力過。

  這個世界上確實存在著只能被喚作『才能』之物。

  「不,那是神的領域……但是!」

  為了踏入那個領域,八一將雙拳砸向地毯。

  ——深……更深……!!

  更深、更深、更深、深深深深深深深——

  「呼……啊……阿嚏!!……唔……」

  八一一邊抽著鼻子一邊用光著的手臂擦了擦。

  酒店的空調要比自己家的強力,身體已經完全凍僵了。

  這個瞬間,注意力中斷了。然後……令人懷念的聲音在心中響起。

  『洗完澡出來不穿衣服怎麼行啊,笨蛋八一。』

  「……說的也是啊,銀子醬。」

  感覺比自己年幼的姐姐正在發火,八一慌忙穿上了衣服。

  「已經,在東京了吧……」

  在心頭閃過一瞬的銀色少女,露出了還在同一個房間生活時,經常會露出的那種有些生氣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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