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五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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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我就去了」

  研修會的例會日。

  像往常一樣準備好了早餐,裝好了自己的便當,為父親做好了飯菜,我快速地作了一下打扮,向父親告別。

  父親吃完早飯以後一直看著報紙。

  兩個人沒有視線交流。

  這種節奏感和距離感是在長年累月中自然形成的。

  自八一和銀子搬出去以後,連關於將棋的交談都基本從我們之間消失,就算提及也只是關於道場營業的話題,完全不會觸及各自的成績。兩個人都有意識地迴避著。

  說不定——

  正是這種狀態的不斷持續和積累才讓我慢慢墮落的吧。

  「午飯我已經放在冰箱裡了,到時候熱一熱吃吧」

  「知道了」

  「哦對了,應該馬上要收町內會費和報刊費用了,我把錢放在鞋柜上了,到時候連著信封一起交出去就行。」

  「嗯……」

  「哦,還有——」

  我端正了坐姿,面向將視線藏在報紙背後的父親,說道。

  「如果今天沒能連勝把B消去的話……我就打算退出研修會了」

  「……?」

  父親慢慢地把臉從報紙里抬了起來。

  究竟有多少年沒和父親這樣四目相對了呢?

  已經好久沒有從正面注視過父親,他臉上的老態讓我一陣心悸。時間的重量在他的臉上刻下了一道道深深的皺紋,歲月留下的痕跡殘酷得讓人難以接受。

  不由自主地又想低下頭去,我拼命保持著與他的對視,繼續說道

  「請原諒我至今為止的任性。到了這個歲數還讓你養著我,卻還擅自作了這種主張,真的對不起。」

  把一直盤繞在心頭的話說了出來,卻仍然不確定這樣做是否正確。說不定,我只是想逃避啊。

  「但是,如果不帶著這樣的覺悟去下棋……肯定也是沒有希望的吧。」

  「桂香——」

  「我出發了」

  打斷了父親的話,我低下頭出了門。

  讓我作出退會決意的,是一封信。

  這封信夾在我小學時的研究筆記中——當時的我只是受了父親的命令練著棋,還沒有以成為女流棋手為目標進入研修會。筆記已經舊得讓我忘記了它的存在。

  寄信人,是十歲的我。

  以「致二十歲的我」開頭的這封短短的信中,用孩童直白的筆觸記載著當時我正在學棋的事實,記載著成為師父的父親的嚴厲,記載著當時自己的氣餒,記載著自己對於將棋的喜愛,記載著成為女流棋手和父親一起工作的夢想。信的最後這樣寫道:

  「致20歲的我。我的夢想,實現了嗎?」

  「……對不起啊,完全沒有實現呢。」

  一邊向聯盟走著,已經25歲的我一邊喃喃道。

  夢想沒能實現。

  別說實現夢想了,我連十歲時純粹的嚮往都已忘卻。

  要是當時的我看到現在的自己,一定會為將來自己可恥的樣子而愕然吧。

  十歲時的夢想,沒能實現。

  「不過……至少讓你看看我的骨氣和執著吧!」

  進入了聯盟,我都沒去跟平時經常閒聊的小賣部的大嬸和警衛大叔打招呼,徑直向對局室走去。

  盤外戰術

  「……在幹嘛呢?」

  「哇!」

  研修會的例會日。

  正在偷偷摸摸觀看對局前戰法講座的我被人從背後喝了一聲,下得差點沒尿褲子。

  回頭看去,弟子正用冷冰冰的眼神俯視著我。

  「天衣!別、別嚇我啊!」

  「被嚇到的是我啊!位於棋界頂端的龍王居然像痴漢一樣賊頭賊腦地偷窺滿是小孩子的房間,作為弟子沒法視而不見吧?」

  「人格顯然有問題啊!」

  天衣的隨從晶小姐也開始向我發起責難。

  唔唔……我也想堂堂正正地觀看啊……

  可桂香姐說了不想見我啊,我也只能這樣偷偷摸摸地看了啊……也很在意澪和愛的狀況啊……我也不容易啊。

  但是,把這種事告訴天衣也不合適。

  雖說天衣那麼聰明應該也有所察覺吧……我是為了把師門情同家族的聯繫展現給她看才收她為徒的。

  我實在不願意承認現在師門的人際關係如一團亂麻的事實啊。

  「那你躲在這裡幹嘛呢?」

  「這個……嗯……我可是一直都像這樣在關注著你們啊!你沒有察覺到嗎?」

  「你知不知道你很噁心啊?」

  「別、別說那麼無情的話嘛!」

  我在臉上堆起了笑容抬頭向天衣望去。

  自認為相當爽朗帥氣的笑容在天衣眼裡似乎顯得非常噁心,天衣和晶小姐像是看到了怪物一般露出了懼怕的神情向後退去。

  「你別以為我不知道,會入我的籍,說明其實你也相當樂意吧?其實喜歡師父喜歡得不得了吧?是吧?嗯?」

  「晶,去下面的事務所幫我退了籍!」

  「是!」

  離婚……!

  「別、別去啊,開個玩笑而已啦!」

  「想開玩笑用你那張臉還不夠嗎?」

  ……這個臭丫頭!以為自己可愛到爆就能目中無人亂說話嗎……

  「話說你倒是在幹啥啊?明顯遲到了啊!趕緊去參加例會!」

  「我是準備進去啊,別擋道啊!」

  「……請」

  我給大小姐讓了路,大小姐像是吹去落在肩頭的灰塵一般哼了一聲,連看都不看自己的師父一眼就進去了。

  「失禮了」

  「夜叉神同學?遲到了」

  幹事久留野七段提醒道。天衣輕描淡寫地道出了遲到的原因:

  「非常抱歉。看到路上有垃圾就去清掃了一下,所以遲到了」

  「嗯,值得表揚,不過以後注意時間不要遲到了」

  「明白了」

  天衣優雅地施了一禮,找了個空位坐了下來。被稱作垃圾的師父在走廊的一角垂頭喪氣。

  講座剛剛結束,久留野老師開始點名。

  確認了研修生全員出席,他說道:「嗯。那麼開始宣布今天的對局安排。」

  「……!」

  室內的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在室外偷看的我感覺自己的胃一陣收縮。

  今天屋裡的氣氛明顯地很異樣。

  平時一直精神十足、在講座途中都會不斷發言的澪一直低頭保持著沉默。

  受澪的低落情緒的影響,綾乃也在屋子一角縮坐成了一團。

  愛也露出了一副心不在焉的忐忑神情。

  而這異樣氣氛的中心,是桂香姐。

  研修會最年長的桂香姐今天像是在威嚇著周圍一般坐在那兒運著氣,平日裡和藹可親的態度從她身上消失得無影無蹤。

  顯然是故意的。

  平日裡總是帶著笑容溫柔地與孩子們相處的桂香姐,從今天早上起沒有和任何一個人說過話,臉上險惡的表情拒絕著任何人的接近。

  僅僅這樣,屋子裡就已經殺氣騰騰。

  在獎勵會裡,因為會員年齡參差不齊,而且都是將人生作為賭注征戰著,這種氣氛司空見慣,但在小學生占據會員多數的研修會裡,這種氣氛就相當罕見了。

  而且小孩子多少都會看大人的臉色行事。

  大家都無比在意桂香姐的臉色,被她的異狀弄得心神不寧……也就是說,桂香姐採用了非常強硬的手段支配著屋裡的氣氛。

  話雖如此,屋裡也有對於這種氣氛無動於衷的存在。

  「清瀧桂香同學和夜叉神天衣同學,平手對局」

  在第一局就碰上桂香姐的天衣泰然自若。

  入會後不敗的戰績給她的精神套上了名為自信的屏障……不過這丫頭就算沒有這種東西,精神也跟金剛石一樣堅硬啊。

  而她的對極則是——

  「清瀧桂香同學和雛鶴愛同學,平手對局」

  「……!」

  第二局的碰撞一被宣讀出來,愛就明顯地慌亂起來。

  另一邊,桂香姐則無動於衷,用淡然的表情接受了分組結果,感覺像是接受了無法避免的命運一般。

  「請大家開始為第一局作準備」

  全員聞言起立,開始走向各自的對局對手。

  此時,事件發生了。

  愛找到了自己的對手,和那個孩子交換了一下眼神,正準備在附近的棋盤前坐下的瞬間,桂香姐猛地坐到了

  愛的對面。

  「!?」「!?」

  大家都愣住了。

  桂香姐瞅准了愛意圖落座的時機,僅以片刻之差在她的對面坐下——顯然她是有意在對局前用這種方式對愛施加著壓力,徹頭徹尾的盤外戰術。

  「啊……誒……?」

  愛單膝跪地的身子一下子僵住了。對面的桂香姐已經端正了坐姿,完全沒有挪窩的意思……她在無言地對愛說:「讓開」。

  「……」

  愛找到了另一張空的棋盤,默默不語地施了一禮,離開了桂香姐。

  這一連串事件雖然只持續了數秒,卻漫長得令人窒息。

  「……!」

  緊張過度的我產生了嘔吐感,捂著嘴逃離了現場。

  樂園的記憶

  「唔啊啊啊!……啊……哈啊……」

  衝進了廁所不住乾嘔。

  「沒、沒想到……居然會和天衣和愛……連續碰上啊……」

  研修會的例會中,一天要下四局棋。

  自然,最初的對局非常重要。要是贏了就能鼓舞士氣,要是輸了,甚至可能就此潰不成軍。

  被打上了B判定以後,桂香姐的成績是一勝三負……今天要是四連敗就會面臨降級。

  「我是那兩個孩子的師父,為她們加油助威理所當然……但是……」

  為了洗漱苦澀的口腔,我來到了二樓的道場買飲料——

  師姐孤零零地坐在道場深處。

  「……好啊」

  「……」

  拿著飲料,隔著棋盤坐到了師姐對面。

  師姐也沒讓我離開。

  只是默默地低著頭凝視著排好的棋子。

  周日的道場裡相當熱鬧。孩子們的攜帶物品雜亂地堆放在大盤解說的舞台上。

  清脆的駒音、悉悉索索的感想戰交流聲、計時器的電子音、傳達對局分組的廣播聲混響在一起傳進了耳朵。

  對我們而言,這是最能撫慰心靈的音樂。

  就像嬰兒聽到母親的心跳聲能夠安定下來一樣,只要聽到迴響在道場裡的這種混合聲響,我們就能夠安心。

  所以,為了平復在對局中焦躁不安的心靈,我和師姐就會在正式比賽的過程中來到二樓的道場。

  到了這兒也並不做什麼。只要坐在椅子上,恍恍惚惚地沉浸在道場的聲響和空氣中,就能平復焦躁的心靈。

  只要過來休息一次,看到本以為必敗的局面也會產生「還能繼續奮鬥」的想法。

  聽起來可能有點不可思議……但心境確實會直接影響棋思。

  「……」

  「……」

  師姐和我都保持著沉默。

  受過我訓練的弟子們和大概也接受過師姐指點的桂香姐的激烈碰撞,也可以被視為我和師姐的代理戰。

  ——席捲師門上下的姐弟之戰

  在周圍人的眼裡可能就是這樣一種情形。

  「為什麼要阻礙桂香姐啊?」 「要是桂香姐成不了女流棋手怎麼辦?桂香姐在你心中就這麼沒有分量?」 ——說不定師姐正在心裡如此責備我。

  大概也因為我是男性,我在師父那兒受到了更多的關照。

  而師姐則一直粘著桂香姐。

  在我們還在小學低年級尚未進入獎勵會的時候,只要桂香姐來這個道場,師姐就一定會伴隨在她身邊。

  下棋的時候她也會把桂香姐拉到自己的盤側,希望讓桂香姐看到自己的勝利。

  贏了就會纏著桂香姐要求鑑賞,輸了就會在桂香姐那兒尋求安慰。

  「銀子總是粘著桂香呢」

  ——在道場裡被人打趣的時候,銀子總會興高采烈地指著排好的棋子說:

  「桂馬和香車的旁邊,總是會有銀呢!」

  暢想著往事,我隔著棋盤靜靜地坐在師姐的對面。

  「為什麼……」

  不久,師姐終於還是開口了。

  用輕到幾乎被道場的聲響淹沒的聲音,師姐繼續說道:

  「為什麼……我們非得不斷廝殺啊?」

  「這……」

  這是因為我們是棋手啊。

  不……不對。

  「這是因為——我們活著啊。」

  我甚至沒有「選擇了下棋作為生存方式」的自覺。

  在懂事前後就和將棋相遇,之後就一直理所當然般下著棋。

  根本不存在是否「選擇」的問題。

  對將棋以外的事情不聞不問,我只是一心想著要變得更為強大,和不斷出現在眼前的強敵戰鬥著,戰鬥著,戰鬥著……

  在漫長征戰的盡頭便是「職業棋手」這一職業,便是「龍王」這一地位。

  但那兒也既非安居之所,亦非終點。

  只不過是延續一生的漫長戰鬥的途中驛站。

  對我來說,活著就是下棋,若沒了將棋,就與無異於死亡,而將棋又與戰鬥同義。

  所以,只要心臟還沒停止跳動,我就必須繼續戰鬥下去。

  在這個關西將棋會館,在東京的將棋會館,我曾經葬送了一連串年長的獎勵會員。

  親切地愛護著我的前輩們、教我將棋的人們、教會我記錄方法的人們、和我一起玩耍的人們、請我吃飯的人們、誇獎我將棋的人們……將這些溫柔的夥伴們在棋盤上一一屠殺,我才走到了今天這一步。

  傷害了珍愛著的人們,破壞了他們的人生,碾碎了他們的夢想……但還是不得不繼續下著將棋。

  就算是師姐,只要坐到棋盤前開始戰鬥,就絕對不會迷惘。

  哪怕坐在棋盤對面的是桂香姐、是師父、甚至是我,她都會放手和對手一決高下決不會後悔吧。

  但現在的情況不同。

  因為自己的力量無法干涉事態,才會在這未曾經驗過的情境中彷徨無助,無法直視戰鬥而試圖逃避。

  於是,她才會來到這個在幼時就包容了她的一切的棋盤旁邊尋求慰藉。

  離開了將棋的「浪速的白雪公主」,只不過是一個苦惱而無助的、極為普通的中學三年級女生。

  「師姐,我差不多該上樓去了……」

  也不能一直逃避下去。

  如果只能旁觀事態發展,至少也應該完成自己作為見證者的使命。

  因為我既是她們的師父、又是桂香姐的師兄啊。

  「……我再待一會兒……」

  師姐從嘴裡擠出了這句話。

  「……再稍稍、在這裡待一會兒……」

  在道場的一角響起的聲音,與幼時在這裡為了繼續下棋而賴著不走的那個幼小女孩的哭聲如出一轍……

  黑星

  回到對局場時,第一局正好開始。

  為了避免被研修生們發現,我偷偷摸摸地打量著室內的情況……但還是輕而易舉地就被察覺了。

  而且還是被幹事老師。

  「嗯?怎麼了八一?怎麼像個變態罪犯一樣……」

  「久、久留野老師?!噓!噓——!」

  「別站在那種地方快進來吧,來」

  「等、等一下……這樣……」

  大概是從我的表情中猜了個大概,久留野老師說道:

  「嗯……是這麼回事啊。最近愛和桂香的狀態確實很奇怪……還真是難題啊。師門對決啊年齡限制什麼的」

  「是啊」

  「確實現在桂香很危險,今天早上的舉止也不像她的風格。不過——」

  作為研修會幹事,至今為止見識過大量女流棋手候選人和退會者的久留野義經七段出乎意料地斷言道:

  「她並不像表面上那樣弱。這一點我可以保證。」

  「誒?」

  「別忘了,她可是在研修會裡接受過我的鍛鍊的啊」

  久留野老師微微一笑,繼續說道:

  「來,堂堂正正地到裡面來看」

  「……好吧。打擾了……」

  聽老師的話悄悄進了屋。

  幸運(?)的是棋子已經排好、對局已經開始,所以沒有研修生注意到我。

  努力避免著被天衣和桂香姐發現,我就勢來到了可以看清二人對局的位置。

  天衣先手,桂香姐後手。

  雙方都開了角道,天衣剛剛在第三手挺出了飛車前的步。可謂最為正統的局面展開。

  第四手。

  桂香姐在下子前先開口說話了。

  「……能在第一局碰上你真是太好了」

  「哼哼,想把最難受的一局早點輸掉後面能輕鬆點麼」

  聽到天衣的挑釁,桂香姐嗤笑了一聲,又露出了聖母一般的笑容,說出了魔鬼一般的話:

  「作為和小愛對局前的熱身再合適不過了呢。」

  「……!」

  怒髮衝冠這個詞似乎就是為了形容眼下的天衣而被創造的。

  一瞬間,滔天的怒氣從天衣的頭上升起,她狠狠地瞪住了桂香姐。長發如黑色的羽翼在身後展開。

  明眼人都能看出,她完全中了桂香姐的挑釁。

  儘管在將棋上天賦異稟,儘管有著超出實際年齡的成熟,但天衣終歸還只是一個小學生,還是個嬌生慣養的大小姐。

  在社會中久經歷練的桂香姐若真心想要對她展開心理攻勢,輕而易舉地就能得手。

  至今為止,桂香姐從來沒有使用過這類盤外戰術。

  當然這是她性格溫良的表現,但把話說得難聽一點,就是她沒能充分利用手裡的武器,受毫無意義的自尊心的束縛而無法全力投入競爭。

  而現在,桂香姐拋棄了那份天真。

  針對她現在的形象,人們給出的評價一定有褒有貶吧。

  但在這種情況下若要回擊對自己的非難,就只有取勝這一條路可走。

  「……行啊,馬上就宰了你。快點下」

  「用不著你催」

  說著,桂香姐把手伸向了天衣的角行。

  「角交換?!」

  在後手實行換角就意味著,桂香姐選擇的戰法是——

  「一手損換角……?!」

  天衣的表情又是驟變。

  這個戰法是天衣的拿手好戲,而且還在入會試驗中將愛斬於馬下。

  桂香姐下這一手就無異於宣稱——我比愛和天衣都要強。

  天衣完全理解了她的挑釁。

  「……你這在研修會跑了七年多龍套的少給我得瑟了!」

  「哎呦呦好可怕」

  天衣像是噴火一般開始了猛攻。

  而另一邊,桂香姐則把金銀四將都排到了玉將身邊築起了堅固的防禦陣型。非常現代的感覺,完全是師姐的口味。

  天衣嗤笑道:

  「把玉守得那麼死不要緊嗎?一手損是化解將棋沒錯,防守過頭了就下不好哦?」

  桂香姐突然陷入沉默,完全無視了天衣的挑釁。

  「……嘖」

  天衣有力沒處使,只能心煩意亂地繼續戰鬥。

  本人應該沒有這種自覺,就算對她指出也肯定會被她否定——但在旁觀者眼裡,天衣顯然喪失了冷靜。

  而這種焦躁也在棋盤上表現了出來。

  天衣的進攻失去了平日裡的老辣,下出的儘是些直線型的力壓棋。

  這種攻擊因為很容易被讀透所以總是無法奏效,只是無謂地增加著手數卻無法真正確立戰果。

  桂香姐則趁著這個機會把防禦陣型向著穴熊發展。

  「嘖……」

  天衣又咋了一下舌。

  顯而易見的戰術敗北。天衣被誘入了一手損換角的戰型,又讓對方把玉將守得滴水不漏。

  天衣變換了方針,主動出擊意圖在對方的穴熊完成之前將其擊潰。

  但桂香姐卻絲毫都沒有慌亂,穩紮穩打地築起了穴熊。

  這樣一來桂香姐的玉就是Z——只憑一手絕對將不死的無敵狀態。

  走到了這一步,她就沒有必要去讀己玉的詰,可以毫無顧忌地盡情進攻了。

  「嗯!桂香真是冷靜啊」

  久留野老師說道。

  「儘管預讀能力被對手遠遠甩在身後,但像這樣守住己玉就不用去讀防禦棋,從而把讀棋量壓縮到了對手的一半,完全是知己者的戰鬥方式啊」

  對於要自始至終提防對方角打的角交換將棋而言,己玉Z實在是一個過於巨大的優勢。

  「那麼……這一手——怎麼樣?!」

  到了這個份上把角死攥在手裡也沒意義了。

  天衣把自己的王牌角行打到了中央,意圖攪亂局面。

  攻守兼備的一手。但是——

  「我要殺過去了哦?」

  桂香姐喃喃著,把飛車前的步挺了出去,嘗試從8筋發動攻勢。

  反擊開始了。

  「?!……嘖!」

  天衣完全不管周圍的看法重重地咋了一下舌,驅使著打到中央的角和手頭的步試圖牽制對方的攻勢。

  然而。

  「哼,還真是個天真的小毛孩呢」

  看到對方這一手,桂香姐無畏地嗤笑了一聲,把飛車輕快地從8筋移到了6筋。

  「……啊!」

  天衣不禁用力地捂住了一隻眼睛,手指深深地陷入了肌膚。

  8筋的突破是佯攻。

  桂香姐的真正目的是壓制6筋,從中央切斷天衣的陣型。

  「嗯。桂香下了一局好棋啊」

  久留野老師用力地點了點頭。

  他說的沒錯。進入終盤之前,勝負已分。

  自始至終,桂香姐都壓制著天衣。在我這個一手損換角的專家眼裡,她的棋路里都沒有一手廢招。

  完勝譜啊。

  「桂香姐她……居然能下出這種……」

  「她可是個很刻苦的人啊。潛力是足夠的。以她的實力其實應該早就已經成為女流棋手了啊。」

  努力可能無法超越天賦。

  但是,努力可以克制天賦。

  這盤棋就是最好的證明。

  桂香姐的意圖根本瞞不過平日裡的天衣,但一旦失去冷靜,天衣就讀不透對方的棋了。天衣的敗因一言以蔽之,就是——

  「「驕傲」」

  我和久留野老師異口同聲地說道。

  因為在研修會連勝,天衣得意忘形了。她甚至毫不掩飾自己的狂妄。藐視著其他的研修會員,甚至連戰法講座都會若無其事地遲到,儘管嘴上說著「不管對手是誰都會全力以赴」,但失去了謹慎的「全力」就會出現破綻。

  桂香姐則無比準確地利用了她的破綻展開了有效的攻擊。

  不僅僅是對對手的將棋,她對對手本人都進行了充分的研究,並事先消除了對手的優勢。真強!

  「唔……!」

  天衣不甘得把牙齒咬得嘎嘎作響,但已經她沒有招了。

  再掙紮下去也只會平添恥辱。

  瞪著通紅的雙眼,天衣用手輕輕遮住了駒台表示認輸,因為懊悔意欲立即起身離席。

  而桂香姐卻不允許,嚴厲地喝道:

  「致禮!」

  「……!」

  被桂香姐的洶洶氣勢壓倒,天衣猛地頓住了身子。

  桂香姐又靜靜地重複了一遍:

  「致禮呢?」

  已稍稍欠身的天衣復又坐了回去,緊咬著玉齒,一邊屈辱地顫抖著一邊從嘴裡擠出了話:

  「……我……輸了……」

  「多謝指教」

  桂香姐表情一轉,溫和地還禮。她的身上甚至流露出了上位者的風範。

  這下子天衣怕是有陣子贏不了桂香姐了吧——眼前的場景讓我不由產生了這樣的念頭。

  「桂香姐贏了夜叉神小姐!?」

  「終止了小天的連勝啊!」

  「而且還是用一手損啊!」

  「桂香姐好強!」

  見證了桂香姐的這場大勝,研修生們嘰嘰喳喳地議論了起來。

  但桂香姐卻沒有因為勝利忘乎所以,她面無表情地整理好了棋子,意識已經集中在了下一場對局。

  她的下一個對手——

  是悸動著的天賦!

  小小魔法師

  第二局很快就開始了。

  振子結果,愛抽到了後手。

  「……請多指教!」

  「請多指教」

  禮畢,愛按下了計時器的按鈕。

  戰鬥的時間開始流動。

  「……」

  桂香姐在第一手就花上了大量時間調整呼吸。

  看起來像是在浪費時間,但事實上,下出第一手的時機會決定整個棋局的節奏,所以像這樣使用時間也並不是一個壞選擇。

  不受讀速快下手也快的愛的擺布,將自己的節奏保持到底——桂香姐的這一決意也在這裡體現了出來。

  「……哼。磨蹭個啥啊趕緊下了不就完了。」

  因人數關係輪空的天衣來到了我的身邊扔出這麼一句話。儘管語氣還是那麼狂妄,但聲音帶著鼻音,而且眼角還紅腫著。

  悔恨得哭過了麼……會哭的孩子會變強啊。

  「仔細看好了」

  我摸了摸天衣的腦袋說道。「別摸我!」大小姐發著牢騷。好可愛!

  應該不是對天衣的話產生了反應吧。

  「……!」

  桂香姐一抿嘴唇,深深地吐出一口氣,下出了第一手。

  ——7六步

  先手的桂香姐開了角道拉開戰局。

  「……」

  像是在探索桂香姐的內心一般,後手的愛也慎重地開了角道。

  這個時候愛尚未展示自己下的究竟是居飛車還是振飛車。

  意圖顯現得越晚越好。這是後手肯定會使用的戰術……然而,總感覺最近的愛依舊未能擺脫心頭的束縛。

  「……還在猶豫嗎……?」

  看著弟子的手勢,我喃喃道。

  在與澪對局中所負的心傷、與飛鳥對局的敗北、最致命的還有在第一局前桂香姐盤外戰術帶來的衝擊……這一切,都給愛最大的弱點——心理平衡帶去了巨大的束縛。

  而桂香姐的戰術攻擊還沒有就此結束。盤外戰術不過是餐前的開胃菜而已。

  第三手

  「……」

  桂香姐用凝重的手勢握住棋子,伴隨著高亢的駒音,將自己的戰術展現在了棋盤上。

  「誒」

  見了這一手棋,愛不由叫出了聲。

  ——7五步。

  桂香姐把最初挺出的步又向前挺了一格。這是——

  「三間飛車?!」「三間飛車?!」

  天衣和我異口同聲地低聲叫道。

  居飛車黨的桂香姐下出了振飛車?

  她也練習過振飛車嗎?

  「……?!」

  愛也露出了慌亂的神情。

  因為自己溫存著振飛車作為秘密武器,被對手先下出了振飛車就銳氣大傷了吧。

  但也不能就這樣驚慌失措下去。

  「……嗯!」

  愛像是在激勵自己一般點了點頭,用力挺出了中央的步。

  桂香姐立即封鎖了角道。是想避免角交換引發的混戰、進入穩重的布局嗎?

  隨後,愛也亮出了牌。

  「中飛車……?!」

  天衣說的沒錯。愛把飛車移向中央,示出愉快中飛車戰法。

  真沒想到——

  「……這兩個人的棋局會發展成相振飛車啊」

  我長長地呼了一口氣,盤上很快就掀起了波瀾。

  和與飛鳥的對局一樣,因為相振飛車的定跡沒有定型,所以很容易形成亂戰。

  而愛又特別擅長亂戰。

  用殘暴的預讀力一口氣撕開混沌局面的能力,在場的所有人應該都領教過。

  儘管因為經驗不足被飛鳥壓了一頭,但如果對手是同為居飛車黨的桂香姐,可以說這個局面對愛而言是有利的。

  桂香姐究竟預料到了這個狀況嗎?

  我窺視著桂香姐的表情——然後獲得了確信。

  「……是研究啊」

  「誒?」

  天衣不明就裡地向我望來。

  乍看上去,盤上出現了混戰……但桂香姐一定在接下去的發展中布下了陷阱。

  大概她已經從師姐那兒得到了我和愛在生石先生處修行的消息了吧。

  而看了我和山刀伐先生的對局,也就能預料到,愛也可能會下出振飛車,會在後手使用愉快中。

  作了預測,並布下了陷阱。

  桂香姐選擇的戰型是——

  「三間飛車……石田流麼」

  在被普遍認為屬於防守反擊型將棋的振飛車中,這是一種在先手可能發起快攻的極具攻擊性的戰法。

  而另一邊愛的戰型甚至出乎了我這個做師父的意料。

  「?!愛要……布穴熊?!」

  「那個笨丫頭!怎麼可以在氣勢上輸給對手啊……!」

  天衣焦躁地罵道。

  愛的選擇並沒有錯。

  選擇本身確實沒有錯,可是——

  「難道這就是……?」

  此時,我嗅到了陷阱的味道。

  與天衣對局時布出穴熊的桂香姐,這次反而讓對手布穴熊了,而且對手的終盤力還在天衣之上……

  「面對先手的石田流,後手的振飛車左穴熊可以算是最新的對策……但是因為布出穴熊需要太多的手數,反而可能出現因沒能出手還擊而輸掉對局的情況……對吧?」

  我點頭表示同意。

  「畢竟愛的棋風是進攻型將棋啊,振飛車的經驗本來就少,又選擇了不符合棋風的穴熊,這下勝算就……」

  不得不說相當低了。

  也就是說……

  「……桂香姐是故意誘導愛布穴熊的嗎?」

  「很可能。那個大媽性格那麼差。」

  回想起了剛才敗北的悔恨,天衣把牙咬得嘎嘎作響。

  不出所料,在愛完成穴熊之前,桂香姐就排好了美濃圍,築起了最理想的形勢,在邊路與敵陣開始碰撞發起了進攻。絕妙的時機!

  「……好強!」「……好強!」

  我和天衣異口同聲地說道。我的嘆聲充滿讚譽,而天衣的則飽含著不甘。

  「唔……?!」

  這個瞬間非常恐怖。愛像是忍著劇痛緊咬牙關,把中央的飛車移到邊路進行牽制,卻也被迫進入了攻擊和防禦都無法徹底展開的局面。

  就棋理而言,讓對手布穴熊是對己方不利的。

  然而實戰中卻未必如此。

  能把棋局引到這種態勢,讓人不得不稱讚桂香姐的機智善戰。

  「嗯……嗯。嗯」

  桂香姐像是在細細玩味著棋局一般一邊頷首一邊一點點地使用著時間下著每一手。

  在戰前她一定作了徹底的研究吧。

  即便如此她還是不衝動出手,桂香姐仔細檢查著研究是否還有破綻,慎重地下著棋——這樣子完全不像最近的她。冷靜得就像師姐一樣……

  我感覺到,今天的桂香姐不會輕易潰敗……

  此時,桂香姐開始行動了。

  「!把角下到了邊路……!」

  天衣說得沒錯。桂香姐把角移動到邊路,愛則一邊用飛車追擊著那枚角,一邊利用桂香姐移角後留下的空間把自己的角插進了敵陣,將其化作龍馬。

  「做出龍馬了啊。可以說……到目前為止勢均力敵嗎」

  「不……應該是中了圈套。」

  乍看上去雙方勢均力敵,但是——

  「儘管做出了龍馬,但成馬的位置實在太差了。而且飛車也被壓制了……」

  隨後,桂香姐把邊路的角移回了己陣。

  愛的飛車因此獲得了行動自由移到8筋,試圖與龍馬配合發起反擊。

  「……?為什麼把角撤回去了啊?」

  天衣一臉不解。確實,桂香姐剛才那一手看起來就是緩手(緩手:把棋子下到不關鍵的位置)。

  而另一邊,愛的進攻看似得手了。此時。

  像是等著愛移動飛車一般,桂香姐朝著她的飛車刺出了回馬一槍。

  「?!是這樣啊……這才是目的啊……!」

  愛的攻擊力的源泉是飛車。

  將這枚最強的棋子抹殺才是桂香姐布下陷阱的目的。

  「好!」

  「……!」

  桂香姐微微頷首,愛則像是觸了電一般露出了痛苦的神色,低下頭去。

  愛的飛車已經走投無路,幾乎被判了死刑。

  ——勝負已決了麼……

  正當我要作出這個判斷時。

  「……唔……唔唔……!嗚嗚嗚……」

  嗚咽從愛的嘴角溢出。

  她依舊低著頭,豆大的淚珠不斷地擊打在膝蓋上——

  「……唔」

  桂香姐的臉上第一次顯露出了情感的動搖。沒有絲毫欣喜之情,她在拼勁全力地壓抑著痛苦。

  一定是以為愛要認輸了吧。一定是以為愛在絕對的劣勢中喪失了鬥志吧。

  但她想錯了。

  愛不僅沒有喪失鬥志——

  「……對不起……桂香姐……」

  依舊垂著頭,愛從嘴裡擠出了聲音。

  「我、我……我……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跟心情一樣,棋下得也是東搖西擺的……因為我、我最喜歡桂香姐了啊……現在還在,想這想那的……心裡亂糟糟的……下出來的將棋也是,亂糟糟的……可是……可是我……已經……在這裡……在這個地方——」

  愛抬起了滿是熱淚的小臉,大聲叫道:

  「我已經……不想再輸了!」

  「……!」

  少女的心靈非但沒有受到挫折,反而煥發出更為奪目的光彩:桂香姐慌亂了起來。

  曾經,在這裡輸給師姐、輸給天衣的時候,愛發過誓。

  ——我要變得更強!

  ——再也不想輸給任何一個人!

  再次直面敗北的時候,這強大的意願驅散了一切情感,充盈著她的全身。

  這就是棋手的本能。

  就像與山刀伐先生對局時的我一樣,現在——愛要向不可能發起挑戰!

  「……嗯!」

  愛拼命為自己鼓了氣,擦乾了眼淚,下出了一手令人難以置信的棋。

  我開始懷疑我的眼睛。

  「斬了馬?」

  「為了讓飛車逃脫不惜舍馬嗎?可是,就算這樣執著於飛車也——」

  天衣還沒把話說完——

  飛快地下著棋的愛,就已經下出了驚人的又一手。

  「把飛車也棄了?」「飛車也棄了?」

  好不容易找到生路的飛車,卻毫不猶豫地向敵陣反殺過去,吃掉了桂香姐的角。愛把飛車也斬了。

  「為、為什麼要下那種棋?拿著已經殺到最前線的飛車,去換對方在下段無所事事的角……?這丫頭傻了嗎?」天衣瞠目結舌

  從戰力上看大子的交換是同價值的。但棋子是有「效力」的。

  桂香姐的角被己陣的棋子擋住動彈不得。

  但若和對手作了交換,桂香姐就能把獲得的飛車打到任何一個地方。

  也就是說她「厘」了子。

  所以愛的那手棋就像是在給桂香姐幫忙。

  而且愛為了讓飛車重獲自由,剛剛捨棄了角。

  現在若用自己的飛車去換對手的角……之前的手順就完全沒有意義了。

  「……?」

  桂香姐提高了警覺,但最終還是吃掉了愛的飛車。儘管無法完全理解愛的意圖,但按照常理而言這一手不會有錯……她的手勢中還是流露著這樣一種確信。

  接著,愛把剛才獲得的角打入了敵陣。

  「……!」「……!?」

  這一手棋帶來的震撼,讓觀戰的所有人都好像被閃電擊中,屏住了呼吸。

  空氣中的驚愕遠超方才,已經膨脹到了極點。

  因為在那個位置,棋子接下去不管如何移動都會被吃掉。

  「白送啊!」「這不是白送嗎?!」

  結束了自己的對局,澪和綾乃跑了過來觀戰,直白地形容了那一手棋。她們說的沒錯,這一手棋就是把角拱手相讓了。

  桂香姐忐忑不安,但還是理所當然地吃了那枚角。

  因為只要像現在這樣化解下去,愛的攻勢馬上就會枯竭了。

  但愛卻沒有停下進攻。

  進攻!持續不斷地進攻!

  盤面發生著令人眼花繚亂的變化,愛每一次的衝殺都會引發易子,接著,易主的棋子就會瞬移到完全不同的地方。

  棋局像是來自於另一個世界。

  我們像是誤入了亞空間,連局面的平衡感都難以維持,在居飛車黨的我的眼裡這種棋局簡直就是讓人心驚肉跳的混沌地域。桂香姐的心情現在一定也和我一樣吧。

  儘管這盤棋下的是振飛車,但桂香姐在本質上還是居飛車黨。

  按常理而言,已經深入骨髓的感覺不可能輕易消除,對,按常理而言。

  但是,坐在桂香姐眼前的這個少女——

  「吃掉……打下去……吃掉……打下去……吃掉……打下去、打下去、打下去、吃掉——」

  激烈地前後搖擺著身子,愛在盤上進入了忘我的境地。

  然後最終超越了這個維度。

  「吃掉、打下去、吃掉、打下去、吃掉、打下去、吃掉、打下去吃掉打下去吃掉打下去吃掉打下去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

  把雙臂撐在蓆子上,愛突然抬起了頭。

  她的視線在天井彷徨遊走,嘴裡持續不斷地喃喃著。

  「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

  仿佛在和一個名為將棋的宇宙通信,愛仰望著天井不斷思考著。

  ——現實的盤面已經是累贅了。

  在腦內驅使著十一面棋盤精確無匹地讀著棋的愛,一定看到了無數與現實棋譜迥然相異的未來圖景吧。

  向著未來,愛伸出了手。

  「————這樣!」

  終於,她的棋子衝殺向敵陣。

  桂香化解了她的攻勢。她不得不化解。愛的棋明顯就是未經深思熟慮的魯莽強攻,只要將其化解,局面應該自然就會變得有利。

  理當如此。

  「用角打剝去了一枚金將……這下子就殺到敵陣了?但角這枚唯一的大子已經被吃掉,這樣下去……」

  天衣用手捂住一隻眼睛,擺出了獨特的姿勢開始拼命預讀。但是,似乎因為愛的預讀和她的預讀發生了過於巨大的乖離,天衣被水中撈月一般的虛無感包圍了。

  愛的防禦陣型是穴熊。

  本來進攻的棋子就已經相當匱乏了,連飛車和角這兩枚大子都送給了對手,在這種局面下該如何進攻呢?

  桂香姐,其他的研究生,甚至是前來指導的獎勵會員和職業棋手——這些所有的在場者大概都看不出下一手到底下什麼棋好吧。

  只有一個例外——那就是雛鶴愛。

  「這樣!」

  愛在進攻中不斷持續著補充和使用棋子的循環,一層層地剝離著桂香姐的防線。

  「這樣!」

  愛每下一手,棋盤上的小宇宙中就會生成另一個小宇宙。

  看著出現在眼前的局面,綾乃小聲叫了出來:

  「不、不知不覺中……桂香姐的防禦陣型已經七零八落了啊!」

  正是如此。

  愛在可謂必敗的局面中果斷髮動了可謂魯莽的攻勢,僅用了短短的二十幾手便確立了可謂必勝的局面。

  澪和天衣茫然嘆道:

  「美濃圍……漸漸崩潰了……」

  「居、居然能延續那種亂七八糟的攻勢……這……這簡直就像——」

  是的,愛的運子就像魔法。

  她的駒台上已經沒有棋子。

  而桂香姐的駒台上還放著飛車、角、金和五枚步,從駒割(駒割:雙方棋子價值的對比)而言是金桂和飛角的交換,愛處在絕對的劣勢。

  但是,愛卻在局面上占據著壓倒性的優勢。

  這種魔法的名字,我知道。

  「小、小愛布出穴熊難道……難道一開始就是為了進入這種局面……?」

  「不會吧?!你是想說她一開始就是為了誘使對方進攻而故意顯露出破綻的?怎麼可能!」

  天衣立即否定了澪的假想。但她的小臉已經被近似恐懼的感情支配。

  「怎麼可能有這種荒唐的事……可是……」

  對於本質上是居飛車黨的二人而言,厘子這種感性的攻擊方式超越了理解的範疇。

  如果強行進行理性分析,就會不得不從第一手開始懷疑自己對於形勢的判斷,以致自身的將棋觀從根基開始就遭到毀滅性的破壞。

  感覺破壞——正可謂魔法。

  愛的運子就是如此精彩絕倫。

  在競技中,深不可測的「未知」會讓對手產生疑惑和恐懼、使對手的預讀精度因這些無謂的思考而大幅降低。

  大量的棋手就是因此而走向自滅的,就像失去了羅盤的水手一般。

  「……可怕的天賦啊……」

  在那麼短的時間內,愛掌握了連我這個師父都未能掌握的厘子的感覺。

  她下的根本不是臨陣磨槍的振飛車。愛已經作為一個名副其實的Allrounder開始向前邁進了。見證了弟子那深不可測的天賦,我感覺自己的體溫不斷升高。

  而體內的熱度又化作了語言從我嘴裡衝出:

  「熾熱似火!」

  在作為師父為弟子的成長而欣喜之前,

  在我體內流淌的競技者的熱血……沸騰了!

  致十歲的我

  「……好強……」

  被眼前展開的來自異空間

  的將棋驚得魂飛魄散,我好不容易才從嘴裡擠出這樣一聲感嘆。

  序盤應該是完美的。

  但在中盤,從愛棄了龍馬的局面開始,事態就開始脫離我的控制一步步邁向混沌……即便如此我應該還是持續地做著最優的對應……然而……

  「……好強……」

  我再次向坐在棋盤對面的少女看去。

  少女屏住了呼吸,鼓起了臉頰,深深地、深深地預讀著盤面。

  她就像百米衝刺的運動員一樣,用令人驚愕的速度趕上了我……而現在正眼看著要拋下我絕塵而去。

  「……我可是在跑馬拉松啊……」

  我痛苦的呻吟,她一定沒有聽到吧。

  棄飛車,打角。

  然後把那枚角也捨棄掉,不依不饒地向我發起瘋狂的攻勢。

  明明直到中盤我具有壓倒性的優勢,但轉眼間,我的防禦陣型便在魔法一般的大規模厘子面前一潰千里。

  「……在哪裡……」

  ——到底在哪裡出了問題?

  ——到底從哪裡開始走向了劣勢?

  想像著自己的敗北,我已經無法集中精神,開始回顧局面。開始回顧更久之前……剛入研修會時的事。

  以女流棋手為目標開始奮鬥,已經7年了。

  七年前的自己,覺得自己只是起步略晚。

  很單純地以為,既然父親是職業棋手,那麼自己也就肯定有將棋的天賦。

  和研修會的同窗們一起做著明媚的美夢,認為只須認真努力,便能在20歲之前成為女流棋手。

  當時的同窗,現在都已離開了研修會。

  有的成為了女流棋手,有的則退出了研修會,求學的求學,就職的就職,結婚的結婚。

  「生日快樂」

  ——不知從何時起,這聲祝福在我耳中變成了詛咒。

  感覺隨著年齡的增長,通往未來的路就變得越來越狹窄。

  明明必須堅持學習將棋,卻越來越討厭看到棋盤。

  明明做著自己喜歡的事,明明追逐著自己理想的夢,我卻被夢想、被現實壓得幾近粉身碎骨。現在就連來道場都覺得無比羞恥。其實連銀子都不想見。連小愛和天衣都不想見。甚至不想在報紙和雜誌上面看見她們的名字。

  因為我羨慕著她們。

  因為,我嫉妒著她們啊。

  她們的存在就是我的夢想。她們成為了自己所嚮往的樣子,得到了自己所嚮往的東西。所以每當看到她們,就會痛感現在的自己毫無價值。下將棋的意義,生存的意義,這一切都會變得虛無縹緲。

  ——你是個多餘的人。

  ——你沒有天賦。

  看到自己成績單上的黑星,我就仿佛聽到了這些無情的指摘,心如刀絞。

  看到小愛成績單上的白星,我又會仿佛聽到這些無情的指摘,心如刀絞。

  明明小愛沒有任何過錯,我卻越來越討厭她。每次跟她見面對我來說都是煎熬,而最重要的是……我越來越討厭這樣的自己。

  討厭這個弱小的自己!

  「呼……」

  我抬頭深深地吐氣讓自己平靜下來。

  為自己傷痕累累的心作了急救,終於還是維持住了不斷衰竭的精神。

  計時器的讀秒聲。

  拼命讀棋的同伴們的呼吸。

  然後是如乾柴爆裂般的駒音。

  這些聲響為我的心靈點起了篝火。

  我從出生前開始就聽著這些聲響長大。

  六歲時跟著父親學了將棋的規則,十一歲時把將棋作為了憎惡的對象。

  然後在十八歲時,我第一次直面將棋、向它敞開了心胸。

  七年過去了。

  在眼前的少女尚未懂事之時,我就已經在這裡為了成為女流棋手,為了把曾經無比厭惡的將棋作為一生的職業而忍耐著無盡的傷痛不斷拼殺。

  我是想放棄我的夢想嗎?

  「……肯定不想吧」

  不然我怎麼會在如此痛苦的局面中依舊掙扎著拒絕認輸呢?

  是的。

  我不會認輸。

  不是我吹牛——若論負隅頑抗、至死不降的醜態,我有自信不輸給任何一個人。

  「好!」

  啪!——我用雙手狠狠地拍打了一下自己的臉頰,伴隨著響亮的駒音把棋子打入己陣,然後伴隨著更為響亮的機械音拍下了計時器按鈕。

  「有種就放馬過來啊——!」

  ——像是要用吶喊扭轉劣勢,像是要把鬱積在胸口的濁氣傾吐而出,我拋棄了廉恥和體面、衝著眼前的年幼少女大吼道。

  「桂……桂香姐她……精神崩潰了……」

  八一充滿了畏怯的聲音傳進了耳朵。對我幻滅了吧?這才是我的真面目啊。

  「沖啊!桂香姐!」

  「加油!小愛!」

  結束了對局的夥伴們圍在了棋盤周圍為我助威。

  幹事老師用溫柔的視線默默地注視著我。

  伴我開過研究會的同代獎勵會員們,一邊進行著自己的對於一邊向我送來了無聲的激勵。

  不僅如此。

  一直對我打招呼的商店大嬸把雙手緊握在胸前為我祈禱著。從兒時起就對我疼愛有加的警衛叔叔躲在柱子背後看著我的對局。兩個人都以為自己藏得很好沒被我發現吧,其實根本就是一目了然。話說你們在工作時間擅自離崗了啊。

  「……」

  鼻子一酸,我的眼角開始發燙。棋子上的文字模糊了。

  儘管我是如此弱小,如此沒出息,卻還是有人為我聲援,並堅信著我能夠取勝。

  明明已經冷透的心,現在卻——

  「……熾熱似火!」

  我集中起渙散的注意力,再次回到戰場。

  局面不利。

  但我還有各種決勝的小技巧。

  都到了這一步,我就運用長年積澱下來的各種手段——

  「擊潰你!」

  我抓住了己玉,把它用力向前推去。

  讓玉提前撤離危險地帶。

  「然後就!」

  直指入玉!

  用過不斷移動玉將牽扯對方陣型,同時也利用玉的影響力對對方的玉施加壓力。

  逆轉的訣竅,就在於不斷對對方的玉施加壓力,讓他一直處於不得不同時兼顧進攻和防禦的狀態。這樣就能引起對手的疲憊和焦躁並誘使他失誤、

  同時我又提高了駒音並不使用思考時間不斷下著快棋,用這種小手段儘可能地攪亂對方的思考節奏。七年多來在研修會積累的經驗、在之前的修行時學會的技巧,都被我盡數使用到了眼前的棋局中。

  用盡了渾身解數做到了這個份上,就算是小愛也沒法不受……!

  「……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

  到底還是不受影響麼。

  「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

  小愛不僅完全沒有注意到周圍的視線和我的各種小把戲,連坐在棋盤對面的我的存在都徹底忘記,只是心無旁騖地注視著棋盤,在棋盤上保持著忘我的狀態。

  看著眼前少女這近乎神聖的身姿,我不禁捫心自問

  ——我……有像這樣真摯地直面過棋盤嗎?

  「成為女流棋手」

  ——會把這作為自己的夢想,也只不過是因為希望成為女流棋手以後能受人尊敬被稱為「老師」,也只不過是因為家裡就經營著道場,感覺道場的工作比起普通的工作更加有趣一點,也只不過是因為天真地認為既然銀子能行那麼自己也能行而已

  我並不是因為喜歡將棋才立志成為女流棋手的。

  儘管在寫那封信的10歲的時候還可能如此……加入研修會的時候,我已經忘了兒時那份心情,忘了那最為寶貴的東西。

  下棋時,總是會去在意他人的目光,滿腦子想的都是別人對自己的看法。下棋時,總是考慮著將來,考慮著金錢,考慮著名譽和地位——我從來沒有真誠地面對過將棋本身。

  但是,小愛和我不一樣。

  她想成為女流棋手,只是因為她真心誠意地熱愛著將棋。

  不,小愛大概對於女流棋手的資格都沒有興趣,甚至對女流棋手這種資格的存在本身都一無所知。

  她只是憧憬著八一,迷戀著將棋,不帶任何算計和躊躇就跳進了這個世界。

  又有誰能夠相

  信,一個年近九歲的女孩,只是出於對於將棋狂熱喜愛就孤身一人離家出走,來到一個陌生的城市成為了留宿弟子?

  就像無敗的白雪公主——銀子一樣,小愛也是憑著對於將棋的一腔熱血出了自己的家門投入了她憧憬的棋手的懷抱。

  「……比不上啊……」

  我的玉已經處在必至(不論如何化解都無法解除詰路的狀態,必死)狀態。弱小如我也已經心知肚明:無解了。

  說不定成不了女流棋手了。

  經歷了這一局的敗北,成為女流棋手的可能性變得更為渺小。

  但我卻感覺自己獲得了更為重要的東西。

  和眼前的少女……和小愛的激戰讓我認識到了那個寶物的存在——

  喜愛將棋的心情。

  想要將一生獻給將棋的心情。

  小愛真誠熾熱的將棋讓我回想起了10歲時我胸中的那份純粹的心情。

  儘管我們的天賦有著天壤之別……但我總覺得,小愛說不定就是將棋之神派到我身邊的那個幼時的我。

  假如那個幼時的我看到了20歲時的我的樣子,一定會大失所望吧。

  但那絕對不是因為我沒能實現夢想。

  而是因為,我丟失了夢想啊。

  所以——

  我端正坐姿,用手遮住駒台垂下頭去,用清澈的聲音說出了那句話:

  「我輸了」

  至今為止,這句話已經被我說了數萬遍。

  而從今往後,我一定還會把它重複數百萬遍吧。

  致10歲的我

  25歲的我,至今仍在追逐著夢想呢。

  起跑線

  桂香姐用清晰的聲音認輸以後,愛才突然回過神來慌慌張張地把頭低了下去。

  「……」

  當翱翔於異世界的思考突然回到現實,愛一定意識到了自己究竟做了些什麼吧。把慘白的小臉深深地埋到了胸前,愛在膝蓋上緊緊攥住了雙手。

  因這場敗北,桂香姐再次失去了消除B判定的機會。

  儘管還不至於降級……離女流棋手的資格更加遙遠卻是不爭的事實。

  激戰的餘熱還感染著周圍的人群,時間在大家的沉默中一分一秒地逝去。

  第一個開口的——是桂香姐。

  「小愛」

  「……!」

  聞言,愛的身子猛地一震。桂香姐繼續說道:

  「謝謝你,用了全力來和我對局。」

  桂香姐露出了爽朗的笑容說道。

  「……對不起啊小愛,給你留下了那麼多不愉快的回憶……我真是個不爭氣的前輩啊……真的,對不起……」

  「桂……桂香姐……」

  「我已經沒事兒了!來!讓我們開始感想戰吧!」

  桂香姐招呼著泫然欲泣的愛,把棋子還原到了原始位置。

  而一個觀戰的研修生的聲音卻搶先了一步響了起來:

  「那個……小愛!」

  是澪。

  被冷不防地從一邊搭話,愛嚇了一跳。澪則猛地跪下身去,把臉緊緊地貼在了蓆子上。

  「對不起!上一次例會我輸了棋還哭鼻子……對不起!請原諒我!」

  「誒?!不、不要這樣……有錯的可是我啊。沒能做好徹底的覺悟就懵懵懂懂地下著棋……還被師父罵了……」

  「誒?!小愛還被九頭龍老師罵了?!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不不!該道歉的是我——」

  愛和澪面對面跪了下去,用道歉的循環開始了千日手(相同的棋子位置和出手順序在同一局棋中反覆出現的情況)。這是可愛的永動機嗎。

  忍俊不禁地看著兩個孩子的桂香姐的臉上,突然出現了今天第一次的動搖。

  順著她的視線回頭看去——

  「銀子……」

  師姐站在那兒。

  從對局途中就在房間角落默默觀望的師姐的臉色,比起往日更為蒼白,臉上掛著顯而易見的憔悴。

  不管是多麼慘烈的棋局,師姐在結束自己的對局之後也從未顯現過如此憔悴的神情。

  而現在,我卻感覺她若不是靠在柱子上就早已倒下了……即便如此,她還是用她灰色的雙眸直視著硝煙散盡的棋盤和自己的師妹。

  她開口了

  「桂香姐……」

  「我輸了」

  桂香姐微笑著打斷了師姐的話。

  「對不起啊銀子。占用了你那麼寶貴的時間,卻還是下出那麼丟人的將棋——」

  「一點都不丟人。下得很精彩呢」

  「誒」

  桂香姐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師姐露出了交織著淚水與微笑的表情說道:

  「已經不再是什麼換裝人偶了,桂香姐,你下出了只屬於你的精彩將棋呢。」

  「……!」

  眼看著桂香姐的眼眶中盈滿了淚水。

  她緊咬嘴唇拼命忍耐著,但淚水還是如斷線的珠子不住地向外湧出。

  「……對不起,銀子……!……謝謝你……!」

  敗北時沒有流出的眼淚,終於因師姐的一句話決堤了。大聲傳達著她的謝意和歉意,桂香姐肆意揮灑著自己滾燙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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