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三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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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戀心逡巡

  沒有愛的房間,顯得空空蕩蕩的。

  「……太寬廣了啊……」

  在寢室一邊操作著電腦我一邊喃喃道。說的不是房間的空曠,而是將棋的廣度讓我心生厭惡。

  對自己的感覺失去了信心,我利用將棋軟體盤查了至今為止所有的研究棋路。

  既然軟體已經擁有了頂尖棋手以上的棋力,就應該能夠排除當時狀態和情感因素的影響把正確的答案告訴我。

  軟體也確實給出了各種答案……然而……

  「……不行。效率反而更差了。」

  才把一手損換角的一小部分研究棋路植入軟體進行了調查,我就意識到這種方法根本行不通。

  要詳查的地方實在太多……而軟體和人的感覺又相差太大,完全無法理解軟體為何給出那些答案,就只能死記硬背。

  結果,這種行為和為了第二天的考試臨陣磨槍並無二致,並不能從根本上提升棋力。

  「……如果限定了下一局的戰型和棋路,這樣做或許多少還有點用,但現實對局中沒有那種好事啊……而且名人還是精通居飛車和振飛車的全能棋手啊……」

  儘管喪失了信心,但我還沒墮落到會認為用這種方式能夠戰勝名人。

  「不過……還有別的什麼方法呢……?」

  既然自己的感覺已經不可信了,現在我能夠依靠的,也就只有軟體了。除此之外,我已經一無所……

  猛地打了一個寒戰。

  「好冷啊……畢竟已經十一月了啊」

  開空調?還是去洗個澡?……要在平時,愛還不等我猶豫就早已為我準備好了洗澡水啊……

  還在痴痴地想著,門鈴響了起來。

  「……?」

  都這個點兒了會是誰呢?

  我默不作聲地靜觀著事態,門外卻已經傳來了用鑰匙開門的聲音。

  瞬間,心臟猛烈地跳動起來。

  然而——

  「八一?我進去了。」

  出現在我眼前的,並非浮現在心頭的那個女孩。一抹銀色躍入眼帘——

  「師姐?你來幹什麼?」

  「我來幹什麼……?」

  師姐的臉上一瞬間流露出了些許不滿,但又立刻恢復了平日裡的撲克臉。

  「沒什麼。只是剛好到了附近就過來轉轉。剛才在聯盟開研究會。對了八一,今天MyNavi決賽的棋譜看了嗎?」

  「……沒,沒看。我覺得現在應該專心於自己的對局。」

  「也是。我也是這麼想的。」

  師姐乾脆地說道……但其實我還是無比在意,偷偷看了棋譜。

  天衣贏了。漂亮的完勝。

  然而……愛的將棋顯然失去了平衡。

  至於原因,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了。所以,至今仍在後悔去看了棋譜。

  「現在處境最困難的可是你自己啊。只要專注於自己的事就行了,也不是去擔心小學生的時候了。」

  「……」

  「我是理解你的,你做的決定我都全力支持。」

  「……謝謝啦」

  「嗯」

  師姐開心地點了點頭,接著一屁股坐到了床上。

  你打算賴在這兒啊……

  一邊說著支持我將愛寄放在師父家的決斷,一邊卻又自相矛盾地賴在了我家,你到底打算幹啥啊……

  不管怎樣還是繼續研究吧,然而——

  「……被你看著我沒法兒集中注意力啊」

  「幫得上忙嗎?有什麼要我做的嗎?」

  「沒有」

  「哦」

  師姐淡淡地點了點頭,坐在床上晃蕩起了雙腳。

  ……無視無視。

  我專心研究。專心、專心……

  不久,師姐又擅自從書架上抽出了一本棋書,躺倒在了床上開始看書。

  翻頁聲,翻身聲,悉悉索索的衣物摩擦聲不斷傳進了耳朵……讓我心旌搖曳。一個穿著水手服的美少女躺在自己的床上,這種場景怎麼不可能讓我分神啊。

  不久,大概連書也看膩了,師姐躺在床上開始向我搭話。

  「我去給你做點什麼吃的?」

  「你做得出可以安全食用的東西嗎?」

  「為什麼做不出啊……蛋澆飯什麼的還是可以……」

  「這種東西我自己也能做啦不必了。」

  對話中斷,我繼續潛心研究。師姐在床上打著滾,拿著我的枕頭又是抱又是拍的,玩得興高采烈。

  過了五分鐘,師姐又開口了。

  「稍微休息一下吧?不累嗎?」

  「不累」

  「我去給你煮一杯咖啡?」

  「不用了。」

  師姐好像有點賭氣了。儘管還是面無表情,但和師姐相處甚久的我多少能夠察覺師姐的情緒變化。

  你到底想幹啥啊?能快點給我回去嗎?

  像這樣躺在我的床上不時發出衣物摩擦聲……就連我也會心神迷亂啊。

  ……本來周圍的流言蜚語已經相當嚴重了。

  在第三局的慰勞宴上聽到的話再次在腦海中復甦,我不禁想要放聲大叫出來。

  而師姐卻完全沒有察覺到我的心思——

  「……我說,八一」

  抱著我的枕頭賴在我床上的師姐,把自己的臉藏在了枕頭裡,用更勝以往的乾冷而又細微的聲音低語道:

  「……真的……沒有什麼事想讓我做的嗎……現在我可以破例……為你做任何事呢……」

  「什麼叫任何事?」

  「……夏威夷時的後續……什麼的……」

  夏威夷。

  聽到了這個詞,關於那場令人厭惡的對局的記憶又生動地在腦海中復甦……從那時起就在腦海中經久不散的轟鳴突然變得更為洪亮,讓我難以承受。

  終於,我爆發了。

  「……我說師姐」

  「怎麼」

  「能別來管我嗎?接下去還有頭銜戰,師姐你也有女流玉座的防衛戰吧?你會為我操心我很感激,不過目前還是各自專心於自己的事比較好吧。」

  「我沒關係的啦,反正不會輸。所以現在就來輔佐你。」

  「……唉受不了了!你真的不明白嗎?」

  我從椅子上猛地起身,俯視著側身坐在床上的師姐大聲叫道:

  「和我在一起,連你也會被別人說壞話的啊!這種風言風語很煩人對吧?所以我才讓你至少在頭銜戰期間和我保持距離啊!我這可是在為你考慮啊你就不能稍微敏感一點嗎?」

  「他們愛說就讓他們說去!你示什麼弱啊!」

  師姐也猛地從床上起身和我對峙著。

  「那種風言風語至今為止都聽了多少了?不還是拿了頭銜、用實力讓他們閉嘴了嗎?」

  「那個頭銜我馬上就要丟掉了啊!」

  「可是……啊——真是的!」

  師姐狂躁地大聲叫著,一把揪住了我的胳膊:

  「就算沒有頭銜又怎麼樣?因為你丟了頭銜就會舍你而去的那些傢伙從一開始就不用去理!只是因為你拿了頭銜才接近你的那些人渣統統消失才好呢!」

  沒有頭銜……又怎麼樣?!

  這人到底在說些什麼啊?

  就是因為拿了頭銜,我才被認可和師姐在一起的啊。要是失去了這個平衡,就連和師姐在一起都不會被允許了啊!

  你覺得我到底是為了什麼才拼了命地……

  「我一直和你在一起!往後也會一直和你在一起!像以前那樣,兩個人一起變強不就行了嗎?這樣不可以嗎?!」

  「……」

  兩個人一起變強?

  我和師姐?像兒時那樣,兩個人一起變強?

  要是……要是能夠這樣輕而易舉地變強……我還會在這裡苦苦掙扎嗎?!

  「……就算你在我身邊,又能怎麼樣啊?」

  「啊?」

  「所以說你一個獎勵會會員能派上什麼用場啊?」

  「……!」

  聞言的瞬間,師姐還只是露出了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

  但她灰色的雙眸立刻就在激怒中變得湛藍。

  抓住我胳膊的手,在顫抖。

  而我也無法壓抑自己的亢奮——被逼入絕境時的焦躁感、對於愛的內疚、對於無能的自己的輕蔑、還有自夏威夷敗北以來在我腦內縈繞不絕的轟鳴——為了驅除這令人狂暴不安的一切,我繼續怒嚎著,把所有的負面感情都發泄在了師姐身上。

  「你以

  為我在和誰戰鬥啊?是那個名人啊!連三段聯賽的經驗都沒有,你還真敢把你們那種兒戲一樣的將棋拿來和職業頭銜戰相提並論啊?要是和你一起研究,感覺反而會變得更加遲鈍你懂嗎?還不如我一個人用軟體研究的效率高呢!——」

  連珠炮一般說到了這裡,我猛地頓住了——師姐雙眸中的淚水,已經奪眶欲出。

  ——完了,說得太過分了。

  我慌忙柔聲安慰:

  「啊,師姐,對不——」

  然而,師姐終究還是忍住了——她給我的回答不是噴涌的熱淚,而是沉重的鐵拳。

  「去死!去給我頓死你個人渣!」

  堅硬的拳頭直衝鼻樑,我被擊倒在了地上。師姐的擊打中飽含著她渾身的力量和憤怒。

  「趕緊給我死!給我去死啊混蛋八一!」

  沐浴著師姐毫不留情的連續飛踹,尖銳的腳尖不時刺入胸口,我幾乎窒息。

  踢累了,師姐把房間的備用鑰匙連同鑰匙環狠狠地砸在了我的身上,又恨恨地咒罵了一句「去死」,伴隨著憤怒的腳步聲奪門而出。

  「唔唔……疼死了……那個潑婦……真的受不了……」

  我慢騰騰地起身,用手抹了一下鼻子確認有沒有出血。

  還好沒有,看樣子也沒有骨折。儘管完全不覺得師姐手下留情了……

  「……不用你說……我也知道自己是個人渣啊……」

  喃喃著,我再次坐回了椅子,開始操作屏幕上的棋子。

  明明重獲一心渴望的安寧,這一天我的研究卻毫無進展。

  聖火

  「太過分了八一……!……那個混蛋……!人渣……!我、我……那麼擔心他……他卻嫌我……嫌我礙事……!」

  留下了「今天不回來了」這一句話出門而去的銀子,比我預想得還要早上了半小時就又回來了。而且還哭得梨花帶雨。

  衝進了屋裡,銀子就勢撲到了我的膝蓋上開始嚎啕大哭……嘴裡不停念叨著「八一去死」,說實話,比小愛都要丟人。

  浪速的白雪公主的這副狼狽樣要是讓別人看到,那可真的要出大事了。

  「怎麼不去死啊……那種人渣趕緊給我去死啊……!我、我……我在公寓樓下等了那麼久……他也不追出來……!」

  「好啦好啦,想哭不要緊,稍微小聲一點啦。會把樓上的小愛吵醒的啦。」

  「……嗚嗚……嗚……」

  畢竟還是恥於讓小愛見到自己現在的這副樣子,銀子用力咬住了我的裙子壓抑住了自己的嗚咽。

  唉……這條裙子我可是很中意的啊。

  無所謂了,畢竟銀子那麼可愛。

  「真拿你沒轍……我不是說了今天不要過去了嗎?在這種時候找上門去怎麼想也是你的庸招吧。」

  我一邊溫柔地撫摸著銀子凌亂的秀髮一邊說道。聞言,怒火尚未平息的公主猛地抬起了頭:

  「才不是!是八一的錯!他說我礙事啊!」

  氣憤地叫著,銀子的雙眸中再次噴湧出了豆大的淚水,又抱住了我的膝蓋抽泣起來。

  完全變成了撒嬌的幼兒,就像回到了她剛來這裡的四歲時那樣。

  打從前起,一和八一吵架,銀子就會像這樣來我這兒告狀。

  「桂香姐聽我說啊,八一那個傢伙——」

  「可是八一他——」

  「是八一的錯。我才沒有錯。桂香姐快幫我去教訓八一!」

  銀子的這種請求,我已經聽了不下千百遍。

  但她並不是真的想讓我去責罵八一。

  而只是想讓我為她們製造重歸於好的契機。

  這個性格彆扭的公主不可能主動去道歉。別說道歉了,一和八一吵架,她自己就會率先陷入極度的恐慌之中。

  「幫我教訓他」的真意,其實只是「幫我想想辦法」、「幫我跟他和好」。所以,我一直都是先撫慰銀子讓她冷靜下來以後,才去找八一勸解他。

  「這種事啊,就算沒有錯也要男孩子主動道歉的,知道了嗎?快點去和銀子和好吧?好嗎?」

  八一就算和銀子吵了架,也會滿不在乎地跑出去下野棋,根本沒有任何負罪感。只要在外面晃蕩上一個小時,就會把吵架的事忘得一乾二淨——他的腦子裡只有將棋。

  而這又讓銀子無比光火。

  「我和將棋,到底哪個重要啊?」——這種話就算殺了她都不可能說出口。

  但事實上就是這麼回事。

  從將棋誕生的那個瞬間起,女人就對痴心於棋盤的男人不斷重複著這句陳腐的話,而銀子也用著別的話語方式不斷地向八一表達著她這種不滿。

  「不過……這也是無可奈何呢……」

  愛撫著膝蓋上銀色的秀髮……回憶著兩個人的童年情景……我低語道。

  對於幼時身體極其虛弱的銀子而言,八一就是她唯一的同齡棋友。也是唯一一個能夠用同樣的步幅伴她一起前行的男孩子。

  ——一個能夠時刻伴隨在她的左右,在棋盤的對面沖她溫柔地微笑的獨一無二的存在。

  銀子若不愛上八一,那反倒奇怪了。

  「畢竟,不管是在棋盤上還是在生活中……能夠一直陪伴著這個任性的公主不離不棄的,只有八一一個人啊。」

  剛來到這個家的時候,八一一直被銀子指使得團團轉,每天都戰戰兢兢地跟在銀子身後,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小弟弟。

  但不知不覺中,八一走在了銀子的前面。從某個時期起,八一在將棋上也將銀子遠遠地拋在了身後,甚至超越了自己的師父,獨自向著那個無人能及的高度攀登了上去。

  徵兆是有的。

  銀子看起來非常冷靜沉著,但一旦事關將棋,她的喜怒哀樂就表現得無比激烈。要是輸了就會放聲大哭,要是贏了也會非常坦率地流露出欣喜的神色。儘管師父一直說「會哭的孩子會變強」,但我總感覺銀子一直是在用眼淚發泄自己的不甘從而保持心境的平和。

  但與之相反,八一不管輸贏都不會流露出多少情感變化。

  他只會……坐在棋盤旁邊寸步不移。

  尤其是輸棋的時候,他就會一直死死地守在棋盤旁邊,連續幾小時,甚至連續好幾天獨自反省著棋局。

  大概是在剛進入獎勵會不久……也就是八一小學六年級的時候。

  八一遇到了瓶頸,在獎勵會中被打上了B判定。

  那段時間裡,他完全贏不了香落上手棋,一直不休不眠地獨自坐在棋盤邊。看著他這種病態的樣貌,我都差點忍不住上去強迫他睡覺了。

  但那時,我看到了——

  在自己的屋裡獨自坐在棋盤前的八一……死死地盯著棋盤揮灑著熱淚。

  他並沒有大聲哭號,只是默默地任憑自己豆大的淚水不斷落下……這顧不上拂拭自己的淚水,忘我地專注於棋局的身姿,深深地烙在了我眼裡和心裡。

  「鬱積在心中的情感,化作淚水傾瀉而出」——這就是我當時真真切切的感受。

  這個孩子是把鬱積在心頭的不甘和悔恨全部化作了自己的力量啊——直到那時,我才感覺自己看到了真正的八一,認清了他天賦的本質。

  不久,八一就越過了擋在面前的壁障——轉眼間就變得無比強大。

  現在八一的狀態和那時非常相似。撞到了至今為止最為高大、最為厚重的壁障上,為了超越自己的極限,我能感覺到八一正在試圖讓自己發生脫胎換骨的改變。

  銀子也一定是因為覺察到了這一點才會無比焦躁吧——

  害怕八一會拋下她,獨自一人前往她無法企及的遠方……

  當然還有另一個原因——銀子的青春期,來得比八一更早了一點。

  在我看來,這就是決定了他們實力差距的一個重要原因。

  八一的腦子裡,只有將棋。就連現在亦是如此。

  但銀子的心裡,已經……

  「……還完全是個小孩子啊,我們的龍王」

  八一完全不了解自己。

  自己對周圍的人究竟產生了多大的影響,自己的天賦究竟多麼驚世駭俗——對於這一些,八一一直漠不關心。而這也是銀子一直罵他遲鈍的原因。

  在龍王戰的第一局中,名人的大局觀的確超凡脫俗,但是八一的表現事實上也毫不遜色。只要目睹了那個盤面,就沒有人會認為那是一局被九頭龍毀掉的凡庸將棋。儘管我當時就在夏威夷的現場休息室觀戰,卻因為局面過於高端而完全無法理解。

  確實第二局相當平庸,但在第三局,八一幾乎已經贏得了勝利。在實力上,他絕對沒有被名人拉開太大差距,在連戰連敗中,

  他切切實實地在提升著自己的狀態。就盤面來看,只要能夠保持平常心全力應戰,下一局應該就能贏下來了。

  是的,如果能夠保持平常心的話。

  就是因為八一的經驗尚且不足,才無法做到這一點。

  「這孩子……畢竟才十七歲啊」

  獲得頭銜的時候,八一十六歲。

  就連那個名人,也是直到十九歲才獲得了第一個頭銜。更何況在當時的棋界,並不存在像現在的名人一樣的絕對強者。

  雖說之前雙方並沒有正面交鋒,但在受著名人絕對支配的棋界中,八一年方十六便已經摘下了最高的頭銜。

  如果能夠率直地思考一下,就可以知道……八一的天賦至少與名人相當,甚至還凌駕其上。

  但能夠坦率地承認這一點的,整個棋界大概也就我一個人了吧。每個現役的棋手都不會願意承認一個年幼於己的棋手強於自己。反倒是我這種打一開始就已經清楚認識到自己毫無天賦的棋手才能夠在這個問題上作出客觀的判斷。只有我,才能夠覺察到這個沒有人願意承認、就連八一本人也無知無覺的事實。因此……

  好想告訴他。

  「八一,你並不弱!」

  好想對他說。

  「我一直都默默注視著你!」

  好想讓他知道。

  「你至今為止付出的所有刻苦的努力、你至今為止揮灑的所有不甘的淚水、就算熱淚滿襟也一直直面棋盤的毅力、面對何等困難和強敵都不逃避的勇氣……這一切的一切,我都切切實實地看在眼裡!」

  是的,好想告訴你。

  現在的你一定連我都不願意見,就算直接用言語傳達,你也一定聽不進去吧。

  但是,不管使用哪種手段,我都想要告訴你。

  「我知道。你至今為止所作的不懈努力……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呢。」

  換作別人就沒有意義。

  必須由我……必須由我,來把這一切都告訴你。

  「這就是……我這個大姐姐的『工作』啊!」

  撫摸著依舊未能停止哭泣的銀子的腦袋,我喃喃低語著,體味著胸口燃起的那一抹難以名狀的灼熱。

  大迷宮

  「……在哪裡……」

  房裡只有電腦屏幕散發著幽幽的光亮,我依舊在不停地作著研究。

  自從意識到了使用軟體尋找答案這種手法的極限,我嘗試了各種方法,卻一直未能如願找到解答,在不斷的碰壁中度過了日日夜夜。

  感覺就像誤入了一個歧路重重的巨大迷宮,別說出口,就連自己的所在位置都不得而知。

  如果存在著將棋之神,真希望他能夠指點迷津,哪怕只是告訴我現在的前進方向是否正確我就已經感激涕零了啊!

  「……只是努力的話,不管多少我都願意付出啊……」

  害怕自己付出的全部努力變成徒勞,擔心打一開始就走錯了方向——我時時刻刻都經受著這種恐懼和焦躁的折磨,因而也無論如何都無法提高研究的效率,甚至一直止步不前。

  「……有誰能……告訴我嗎……」

  切切實實地在前進的保證、腳踏實地地向著答案邁進的實感——哪怕只有一星半點,對於現在的我而言都如同救命稻草。

  希望得到別人的肯定,但聽到的,只有那個經久不息的轟鳴聲。

  「……除了變強別無他法。只有獨自克服困境這一條路可走啊。」

  競技者永遠是孤獨的。一旦產生了對他人的依賴心理,他就會變弱。

  桂香姐、師姐、師父、還有無條件地仰慕著我的年幼弟子……有他們存在的世界無比愜意。而那甜蜜而又溫暖的空氣……卻慢慢地侵蝕著我。

  ——丟棄吧。為了變強,丟棄吧!

  堅定了自己的決意,我開始了近乎足不出戶的生活,就連進食都幾乎放棄。

  為了讓飢餓使自己的精神和肉體都變得更加澄澈清醒,除了清水以外,我一直只靠攝取咖啡和巧克力這種富含咖啡因和糖分的食物度日。關閉了手機電源,斷絕了自己與外界的聯繫。

  期間只出了一次門,意圖去附近的便利店購買屯糧,卻發現大門門把上吊著一個紙袋。

  「……?」

  在紙袋裡發現了一張折了兩折的便箋。

  「致八一。我為你做了你喜歡的菜。吃點東西吧。」

  是桂香姐的字。

  從小看著這筆跡長大,每當看到這充滿柔情的字體,心頭就會湧起一股暖意,不會錯。

  紙袋中,尚有餘溫的飯菜被裝在塑料飯盒裡,如便箋上所言,都是我愛吃的東西。

  但我卻沒有任何食慾……倒不如說,本來就無意進食。飽腹感會引發睡意,影響我的集中力。

  更重要的是——要是吃了這飯菜,我就會再次回想起已經決意捨棄的那份溫暖……

  我默默地向桂香姐道著歉,沒有吃上一分半毫就把飯菜塞進了冰箱。

  次日,再次日,同樣的紙袋都被人悄悄地掛在了玄關前。每個紙袋中都放著桂香姐的便箋。

  「致八一。有好好吃飯嗎?」

  「致八一。請多保重身體。」

  「致八一,睡覺的時候把被子蓋得嚴實一點。」

  每一次,對於我無微不至的關心都被溫暖的文字記錄在紙條上。

  每一條信息都非常簡短,同時對於將棋不提隻言片語——對於我的關懷和掛慮躍然紙上……桂香姐一定是斟酌並苦惱再三之後才寫下這一條條便箋的吧

  但只有昨天,便箋的內容與以往截然不同。

  「致八一。明天有我的對局。希望你能在百忙之中抽時間觀戰。」

  「……?」

  這段文字讓我產生了異樣的感覺。

  桂香姐會主動要求別人去看她自己的將棋是件非常稀罕的事。平日裡她其實相當不願意讓親人看到她的棋,說到底,「如果你能抽空觀戰我會很開心的」這種說法才更符合她的性格。

  這些反常的細節在我的心裡留下了一個疙瘩。

  所以儘管依舊忘我研究著……還是在翌日過晌的時候忽然想起了這場對局。

  「對了……今天是MyNavi的……」

  決賽第一輪,對手是釋迦堂小姐。

  雖說是女流頭銜持有者的對局,但也不覺得會出現什麼對於我這個職業頭銜持有者而言具有參考價值的研究成果。就算觀戰,這局棋也不會給我帶來任何利益。

  為了變強,我已經決心捨棄一切不必要的東西了。

  然而……

  「桂香姐的對局……」

  稍作猶豫,我還是打開了MyNavi女子公開賽的網頁,對著「棋譜轉播」的連結點擊了下去。

  荊棘之森

  一直覺得,那個人的身上一定長著一對羽翼。

  但出現在我眼前的女人身上,並沒有什麼翅膀。

  別說羽翼了,她甚至不能隨心所欲地行走……

  「失禮了」

  用如玻璃鈴鐺一般清脆的聲音作著問候,帶著翩翩起舞的裙擺,她堂堂正正地坐到了上座。

  東京。將棋會館特別對局室。

  在這個本以為一生無緣的將棋聖域裡,我從下座瞻仰著這位女性。

  釋迦堂里奈女流名跡。

  女王四冠,現役女流頭銜持有者。人稱「Eternal Queen」,這個宛若女王本人的棋手出現在了我的眼前。

  我們並非第一次對局。

  兒時,曾經通過父親的介紹接受過一次她的指導。留在腦海里的印象是一位溫柔的老師。

  而現在,再次和這位女性隔盤而坐,對面傳來的凌厲威壓感卻將兒時溫暖的印象一掃而空……

  「師父,請問今天意欲享用何種茶種?」

  「嗯……今天就用Rize泡一杯清茶吧。在面對重要棋局的早晨,想保持清爽的心情。」

  「遵命。」

  她的身邊,神鍋步夢六段正勤快地伺候著師父。

  這位少年……不,稱作青年更為合適吧。從中學開始,每當他的師父前來聯盟,他就一定會伴隨左右。

  釋迦堂老師如果使用拐杖還是可以獨自行走,但是為了避免拐杖戳壞對局室的蓆子,進行對局時就需要有人攙扶……

  但這只不過是官面上的理由。凝視著釋迦堂老師的步夢的眼神里,流露著超越了師徒之情的深刻愛戀。

  「……」

  我抑制著自己的呼吸,再次仰望端坐在對面的偉大棋手。

  雲上之人——

  在我剛剛學會將棋的時候

  ,此人已經端坐在了女流棋手的天際。

  隨後的近二十年裡,她都一直在那兒穩坐如山,成為了永遠的傳說。

  輕描淡寫地擊退了下一代棋手的挑戰,復又力壓更下一代的棋手……現在正和比她小了三代的女流棋手們進行著殊死搏鬥。

  在越過了女流棋界並活躍於獎勵會的超常天才——「浪速的白雪公主」出現之前,說她僅憑一己之力就支撐起了女流棋界都不為過。

  而我這個曾經捨棄了將棋、現在又眼看著要被將棋捨棄的掉隊生,現在卻坐在了這個偉大的雲上之人的對面向她發起了挑戰……

  ……懸殊的格差讓人不禁想問,究竟是何等陰差陽錯才促成了這種荒唐的情景呢?

  感受到了自己的渺小,我把視線從棋盤上移開了。

  不久,步夢泡好了紅茶,用銀制托盤端著茶具回來了。

  釋迦堂老師溫柔地對弟子說道:

  「多謝。退下吧。」

  「午餐時間再會……」

  「嗯」

  步夢依依不捨地向師父道了別,又向我施了一禮,退出了對局室。

  釋迦堂老師舉起茶杯,卻也不立即去喝,深深地吸著氣,悠然地享受著紅茶的醇香。

  「優雅的香味……面臨重要的棋局,就要用紅茶的香味讓自己冷靜下來。若是緊張過度,下棋的手就會顫抖啊。」

  看到老師從棋盤對面向我送來了微笑,我也只能努力擠出笑容回應。

  ……這個人……會因為和我這種人下棋而發抖?怎麼可能……

  就連釋迦堂老師,面對MyNavi這個女流最高位棋戰的決賽也會緊張嗎?希望如此。因為,我現在已經緊張得出不了聲了啊。

  「……老師……」

  用因緊張而變得嘶啞的嗓音,我鼓起了自己全部的勇氣,向釋迦堂老師問好。

  「初次見面。我是清瀧剛介的女兒清瀧桂香。今天請多——」

  「你的問候有問題。」

  「誒?」

  「已經不是,初次見面了吧?」

  「您居然還記著……?!」

  「呵呵」

  把手裡的茶杯放回托盤,雲上之人露出了愉悅的笑容,對我低語道。

  「來。重新來過。」

  「那、那個……久違了!釋迦堂老師……」

  「嗯。余也一直期待著和你的對局呢。」

  接受過她對局指導的棋手,應該已經過萬。

  如果她記住了其中的每一個人……那麼可能的理由只有一個。

  這位女性,在她的每一次對局中都是全力以赴。

  不管是和多麼年幼的孩童對局,她都把自己全部的靈魂祭上了棋盤。

  「……!」

  一股滾燙的熱流飛速遊走於全身。

  這就是雲上之人。這也就是所謂的雲泥之差。

  她為將棋所愛,同時又將這份愛回報給將棋……兩個人愛情的濃度和深度之間,就是存在著如此巨大的差距。

  「來——讓我們開始下將棋吧」

  用充滿興奮的聲音說著,釋迦堂里奈女流名跡打開了駒箱的蓋子。她的神情,宛若熱戀中的少女。

  振子結果,我的後手。

  但在序盤,我為了掌握主導權,率先採取了行動。

  「向飛車?……原來如此」

  這是第二十手。

  看到我的飛車猛然橫移,釋迦堂老師露出了驚訝的神色停住了手。

  「……嗯」

  這種戰術可謂奇襲。

  在矢倉或者四間飛車這種定跡已經成形的戰型中,面對釋迦堂老師我毫無取勝的可能。

  既然如此,就採用自己在正式比賽中從未使用過的戰術,以求讓對方的研究落空。

  ——假設釋迦堂老師對我這種人作了研究的話……

  「呵呵,有意思……真有意思啊」

  Eternal Queen伴隨著沙沙的聲響展開了洋風的黑扇,說道。

  「那麼——就讓我盡興下一局吧。」

  她挺出了中央的步,並將銀將移了出來。

  「快速戰……!」

  我狠狠地咬住了雙唇。

  面對我的奇襲,釋迦堂老師沒有流露出半點慌亂,反而順著我的勢頭展開了反攻。是忽略了防守的快攻。

  正合我意!

  ——5筋位就讓給您。但相應地,我就用美濃圍死死守住……!

  忍耐著經受對方攻擊的恐懼,我布下了堅固的防禦陣型。

  天衣的將棋在腦海中浮現。真心渴望擁有那個孩子的膽魄。

  但是,我既沒有那個孩子的天賦,也沒有那個孩子的毅力。

  更要命的是,眼前棋手的攻勢,並不是我這種三流棋手的技術能夠化解的。

  ——對於小駒的使用實在是太過精純了!只是用了步,為何就能組織起如此犀利的攻勢?!

  突舍、手裏劍、打步待成、遮斷——

  女流名跡多彩而又輕快地驅使著步,不斷地將我玩弄於股掌之上。轉眼間,她就幾乎確立了勝勢。

  實力差距……居然大到了這種地步……?

  「……不管哪裡……」

  不管把棋子移向何處,不管發起怎樣的攻勢,最終受傷的反而是自己。

  棋盤上的局面,宛若一座荊棘之森。

  被森林裡盛開的美麗鮮花吸引,毫不知情的我向深處蹣跚前行……等回過神來,已經被荊棘包圍,動彈不得。

  ……這樣就結束了?結果,我就這點實力……?

  視野漸漸被羞憤的淚水遮蔽。而此時——

  「是很重要的對局吧?」

  「……誒?」

  隱約聽到釋迦堂老師的問詢,我把頭從棋盤上抬起。

  然而釋迦堂老師卻沒有正眼看我,像是什麼話都沒有說過一般,只顧悠然地輕呷著紅茶。

  ……是啊。

  ——今天這局棋……無論如何……無論如何,都不可以輸啊……!

  不由自主地用手捂住了胸口。

  曾經,在我迷失方向的時候,銀子這樣對我說。

  「桂香姐,其實你很強大,但是,因為你總是認為自己很弱小……因為沒有自信,所以才沒法下出自己想出來的棋。你是被你自己否定的啊。」

  銀子的這番話,在我完全冷透的心裡點起了一團火。

  「所以桂香姐,更加自信地去下棋吧!自信對競技而言才是最重要的啊!甚至可以說是唯一重要的因素啊!」

  那時獲得的火種,至今仍在胸口熊熊燃燒著。

  這火種,一定是從將棋誕生的那一刻起就被一代又一代的棋手不斷傳接的聖火。而正是燃燒在胸口的這團火焰,以它聖潔的熱量才讓將棋這個遊戲升華成了無比純粹的存在吧。

  現在,我擁有這種自信。

  不會狂妄到認為自己更加強大,也不會愚昧到認為絕對能夠取勝。

  但是我有自信——自己對於將棋的愛無人能及。

  現在,我能夠毫不猶豫地大聲呼喊:我才是世界上最喜歡將棋的人!

  正因為曾經拋棄了將棋,

  正因為明白自己不為將棋所愛,

  正因為認識到自己的感情只是一廂情願的單相思,

  我才清楚地知道,我對將棋的愛戀毫無虛假!

  「相信自己……相信自己!」

  我叫出聲來不斷為自己打氣。

  形勢是令人絕望的。而且對手還是釋迦堂女流名跡。逆轉的可能性接近於零。

  若在平日,應該早已投子認負。

  但是今天……只有今天這一局棋,我絕對要贏。不管是「盡力而為就是勝利」,還是「只要不氣餒就不算敗北」,這種冠冕堂皇的漂亮話對我來說都毫無意義。

  我只有一條路,就是取勝!

  絕對要贏!

  既然沒有其他的選擇——我就能變強……我就只能變強!

  「好熱……好熱!」

  猛地揪住了胸口進行確認——那團火炎真真切切地在那裡熊熊燃燒。

  今天的我,有非贏不可的理由。

  「……絕對要贏!絕對不放棄!絕對不灰心!就算棋子被吃個精光,就算被打了頭金……不管發生什麼情況都要奮戰到底!」

  向駒台伸出手去,就像為手槍裝上彈丸一般,我抓起了那個小小的棋子。

  DIAMOND

  「這是……怎麼回事……?!」

  看到棋譜轉播的瞬間,就

  被異樣的棋局驚得張口結舌。

  「這……這真的是……桂香姐和釋迦堂女士的棋譜……?」

  一開始,我把先後手方搞錯了——不斷使出慧心獨具的決勝手的是後手方的釋迦堂女士,而苦苦應對的才是先手方的桂香姐……

  但恰恰相反。

  「究竟發生了些什麼……才會形成這種局面啊……?」

  慌亂地還原了棋譜,重新回放。

  桂香姐在中盤被對手奪取了控制權,在第六十一手釋迦堂女士打步待成的時候,桂香姐已經立足於顯而易見的劣勢。

  鑑於兩者的實力差距,局面已經無力回天——

  然而,第七十六手。

  桂香姐把手頭所持的三枚步連續不斷地打了出去,不由分說地將釋迦堂女士的飛車引了出來,強行實施了王手抽車,將局面引入了一決勝負的態勢。

  面對這幾乎無法被稱為「技法」的生硬而又笨拙棋路,釋迦堂女士的節奏稍稍地……僅僅是稍稍地被打亂了。

  從那一刻起,將棋勢掌握到手裡的桂香姐便開始在棋盤上奏響了自己的華彩樂章。

  大開大合地驅使著飛車在棋盤上橫衝直撞、意圖將局勢完全引入自己的節奏,桂香姐一定已經完全忘了,坐在自己對面的是女王四冠那個雲上之人了吧……只有拼盡全力的意志,只有不擇手段力求勝利的意志通過棋譜不斷地聲張著自己的存在。

  如果說釋迦堂女士的將棋是細膩的鋼琴奏鳴曲,那麼桂香姐的將棋就只是土氣卻又淳樸的山歌。質樸而又頑強的關西將棋魂,從她的指尖帶著洶洶的氣勢不斷迸發著。

  「會、會怎麼樣?!到底誰會贏?!」

  終於追上了即時轉播的進度,我抱著屏幕死死盯住了每三十秒更新一次的棋譜,雙眼連眨都不敢眨一下。

  每下一手,勝勢的掌握權就會易主——形勢就是混沌至斯。

  然而,憑藉這個勢頭——

  「桂香姐能……贏那個釋迦堂女士?」

  最終盤。雙方進入一分鐘將棋。

  各自的玉將相互接近,就像踩著鋼絲,稍有失誤便會落下萬丈深淵粉身碎骨——在這種恐懼中,棋界的傳說和研修會的掉隊生展開了殊死拼殺。

  有誰預想到了這種局面?

  就連最為了解桂香姐的我,對眼前發生的一切都難以置信。在研究會中甚至讓師姐都吃到了苦頭的釋迦堂女士,居然會被桂香姐逼入絕境——

  終於,最後的瞬間來臨了。

  釋迦堂女士的輪次。

  將桂打到7四位,釋迦堂女士就會獲勝。但若將桂打到隔了兩格的9四位,桂香姐就會獲勝。

  兩手王手,在這個極限狀態中價值迥異。

  僅僅兩格。

  兩格距離間的究極二選,就會讓一個人的人生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

  「打在哪裡……?!」

  釋迦堂女士出手了

  ————————————伴隨著清脆的駒音,桂馬落在了——————————

  9四位。

  桂香姐,獲勝了。

  「……真是……熾熱似火……」

  面對這悽厲的譜面,我找不到比這更為合適的評價。

  棋譜中洋溢著桂香姐磅礴的意志。

  哪裡是什麼換裝人偶?

  再也沒有別人能下出這種棋。

  這個世界上絕無僅有的,

  只有桂香姐本人能下出的將棋,在棋譜上如烈火一般激昂躍動著。

  每個人心靈的形態各式各樣,而注入了誠摯意欲的將棋也會同樣顯露出迥然相異、獨一無二的個性。

  蜷縮在昏暗房間裡閉門不出的我的視野,被眼前將棋釋放出的耀眼光芒所籠罩。

  十一月,沒有開空調的房內本應寒冷刺骨……但目睹了這局驚世駭俗的將棋,就連指尖都劇烈搏動起來,向外釋放著無盡的熱量。

  「……真是……熾熱似火……」

  我的喃喃聲已近乎呻吟。

  再次在腦內排出了剛才的棋譜。

  序盤的奇襲失敗,桂香姐被釋迦堂女士幾近理所當然地以懸殊的實力差距逼入了絕境。

  然而……從那個局面起,桂香姐的將棋中突然迸發出了頑強的生命力,完全看不到絲毫頹勢。

  不止一次地錯過了最優手,遭受挫折,滿身瘡痍。

  但即便如此,她還是沒有放棄,不斷激勵著自己勇往直前。

  面對在戰績和實力上完全壓倒自己的對手,桂香姐沒有一手顯露過怯意,反而會趁對手躊躇之時,毫不猶豫地向著那一線光明義無反顧地衝去。

  她的棋譜中既沒有耀眼奪目的妙招,也沒有精彩絕倫的技法。

  那些嘴上不饒人的獎勵會俊才們如果看到了這局笨拙而又醜陋的棋肯定會說,要我下這種棋還不如讓我去死……

  因此,將桂香姐引向勝利的,並非將棋的技術,

  而是決不動搖的求勝意志,

  是堅信著勝利勇往直前的膽魄。

  她的將棋決不會屈折,也決不會破碎,比起這世界上的任何事物都要堅固而美麗,她的每一手,都如同寶石一般散發著不滅的光輝。

  「太厲害了……」

  渴望看到對局中的情形,我打開了轉播博客的主頁。

  隨後,我看到了桂香姐遠超想像的壯絕身姿。

  「這、這是……桂香姐……?!」

  照片上的桂香姐,臉上的表情已經完全扭曲,抑制著幾欲奪眶而出的熱淚心無旁騖地死死盯著棋盤不懈奮戰。

  報導中說,到了午餐休息時間,她也沒有離開棋盤,只是帶著滿臉的苦悶表情,用拳頭狠狠擊打著自己的胸口不斷地大聲激勵著自己:「我能行!」、「我很強!」、「我不會輸!」。

  「那個溫厚的桂香姐……居然會在棋盤前說出那種話……」

  但我立刻回想起了這局棋的重要性。

  只要取勝——桂香姐就能成為女流棋手。

  「……畢竟贏了棋就能實現夢想啊……那個本以為遙不可及的夢想……」

  得到更新的轉播博客中,刊登了桂香姐勝利後對局室的照片。

  報導中是這樣說的:

  在投子認負的瞬間,釋迦堂女士並沒有直接說「我輸了」,而是向對手低下頭去說道:「恭喜了。變強了呢。」

  聞言,桂香姐再也沒有抑制住自己奪眶而出的眼淚。

  默默垂首用手絹捂住自己雙眼的桂香姐的照片也被刊登了上去,而釋迦堂女士則在一旁用溫柔的目光注視著她。

  那個曾經對我放言「低水平的女流棋手沒有存在價值」的釋迦堂女士,卻在這局棋中發自內心地祝福了獲得女流棋手資格的桂香姐……

  「……畢竟是……那麼厲害的一局棋啊……」

  用手絹捂著眼睛的左手、在對方認輸後依舊緊緊攥住膝頭的右手——這一切,都在傾訴著桂香姐所經歷的歲月、挫折和努力。

  「……畢竟……一直都在默默努力著啊……」

  眼見著夢想離自己漸行漸遠,卻仍舊不屈不撓地苦苦追趕著……終於,奇蹟發生了。並非依靠外力,桂香姐用自己的雙手,創造了奇蹟。

  桂香姐頑強的身姿……對現在的我而言實在是過於耀眼……

  轉播博客再次得到了更新。

  博主上傳了對於桂香姐的採訪錄像。

  「……」

  點擊播放鍵的手帶著些許猶豫。

  ……以我現在的狀態,看這個採訪真的不要緊嗎?

  心頭似乎湧起了些許對於實現了夢想的桂香姐的嫉妒……察覺到了自己這種不純的情感,我無地自容……甚至不敢去看採訪……

  但我不得不看。

  桂香姐給我送了便箋要求我看。她要我看的,一定並非僅限於棋局,而是希望把對局中自己的全部展現給我吧。

  既然如此。

  「……」

  用微微發顫的手指,我按下了播放鍵。

  ——恭喜您終於獲得了夢寐以求的女流棋手資格。實現了長年的夢想以後,請問您有什麼感想?

  聽到了記者提問,桂香姐才如夢初醒一般回答道:

  「啊……嗯。當然這也很開心,不過——」

  明明實現了人生最大的夢想,桂香姐卻並未對此表現出什麼感慨,反而開始扯別的事。

  「那個……其實我有話想告訴一個人。」

  ——有話?願聞其詳。

  「嗯。那個……該怎麼說呢……那個,奇蹟這種東西,是存在的吧?我一直在琢磨

  ,那種能把不可能變成可能的東西,到底會是什麼呢。因為,要戰勝釋迦堂老師,我就只有依靠創造奇蹟吧?」

  ——得出答案了嗎?

  「得出了……找到答案了,大概。那個能夠創造奇蹟的唯一的東西……不過,其實那也不是什麼特別的東西……根本不是……倒不如說,就是因為能夠每天重複進行這種沒有什麼特別的東西……對不起……我不知道該怎麼表達……」

  ——請不用著急慢慢說。

  聞言,桂香姐繼續磕磕絆絆地組織著語言,但吞吞吐吐的話語中卻能感覺到她強烈的意志。

  費了那麼大勁,桂香姐到底想把這些話說給誰聽啊?

  我的心跳開始加速。

  「原本很弱的孩子突然變得很強,不斷擊敗成年人……最終連那個本以為絕對贏不了的人都戰勝了……這種奇蹟,其實在將棋界經常發生……也就是說,像我這種毫無天賦的人,也……那個……」

  桂香姐又說不下去了。

  她不斷地張合著自己的嘴,但擠出來的並非話語,而只是自己的眼淚。

  「啊啊……對不起……我這人太笨了,將棋又那麼弱……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表達……」

  緊緊握住了手裡的手絹,帶著一臉焦急的神色低著頭,明明實現了夢想,桂香姐卻開始道歉。

  終於,她還是抬起了滿是淚水的臉,說道:

  「對不起,我到底還是沒有辦法用語言表達出來。所以,就一直在想用今天的勝利告訴那個人……也就是說……」

  在滿是哭相的臉上勉強擠出了笑容,桂香姐面向鏡頭,帶著只有竭力奮戰而獲得勝利的人才會擁有的、這個世上最為堅固的決意和自信,向著鏡頭對面的某人大聲斷言道。

  「你做出的所有努力,都是會得到回報的!今天,我就是為了向你證明這一點才奮戰到底的!」

  「你在看嗎,八一?」

  如寶石一般碩大的淚珠,從桂香姐的雙頰不斷滑落。

  這剔透的淚珠,這努力的結晶,比鑽石更為堅固,更為美麗,

  午後的天空

  不知不覺中已經哭成了淚人。

  「……桂香姐……」

  回過神來,驚訝地發現自己滿臉是淚。

  仿佛要將積在心中的鬱憤沖洗得一乾二淨,豆大的淚水源源不絕地從眼眶中湧出,我就像回到了兒時,一邊嬰兒般地大聲呼喊著桂香姐的名字一邊嚎啕大哭。

  「桂香姐……桂香姐……」

  桂香姐上演了殊死一戰。

  在這局關乎人生前途的將棋中,

  在這局左右命運走向的將棋中,

  桂香姐把女流棋手的資格拋在了腦後——為了我作了殊死一戰。

  然而……我卻……我卻……

  「我、我……我到底做了些什麼傻事啊……!」

  不僅僅是桂香姐。

  來到了房間試圖支持我的師姐。

  還有比任何人都誠摯地為我著想的愛。

  想要立刻就見到她們。

  想要見到她們,向她們道歉。

  坐立不安,再也沒法兒在房間裡待下去了,我都顧不上脫掉室內服,打開大門向外衝去。

  也不知道該去哪裡。

  桂香姐還在東京。

  師姐和愛的所在不得而知。

  然而,在這間屋子裡找不到她們這個事實是千真萬確的,所以,我也無法繼續在屋子裡待下去了。

  不知不覺中已經到了黃昏。

  久違地呼吸著外面寒冷而又清冽的空氣……胸中的濁氣像是得到了淨化。

  忽然注意到——

  「……?」

  門把上吊著一個紙袋,一如既往。

  紙袋裡裝著塑料飯盒,飯盒裡也一如既往地裝著尚有餘溫的飯菜。

  「餘溫?……!」

  桂香在東京參加對局。

  那麼……為我做了這些飯菜的……是……

  「……!」

  對自己的愚蠢產生了無以復加的悔恨和憤怒,我把嘴唇咬出了鮮血。

  如果猜得沒錯,放在飯盒裡的,是……!

  用手抓起了雞蛋卷和握飯糰大口嚼了起來。

  在聯盟附近的公園裡品味過的那個熟悉的味道,在我口中復甦……

  「……愛」

  不會有錯。

  為我做了飯菜的,是愛。為我把飯菜送過來的,也是愛。

  桂香姐會在紙袋裡塞進便箋,也是為了讓我聽話吃飯吧。

  害怕影響到我心境的平和,卻又同時絞盡腦汁想要盡己所能支持我……為了我,為了這個沒用的人渣師父,愛至始至終都奉獻著自己的一切卻不求任何回報。

  說不定還在附近轉悠……?!

  「愛……!」

  我衝下了公寓的樓梯。匆忙間差點絆倒,我跌跌撞撞地在黃昏的商業街上飛奔。

  缺乏運動的身體不久就發出了悲鳴。雙腳不時地相互絆著,缺氧的肺疼得幾乎炸裂。胡亂套到腳上的鞋子已經有一隻不翼而飛,但我還是不管不顧,就像現在自己的將棋一般,用著悽慘的姿勢搖搖晃晃地拼命奔跑著。

  終於——

  在黃昏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看見了天使。

  她的背上並沒有羽翼,卻真真切切地散發著聖潔的光芒。

  「……愛……」

  天使正邁著輕盈的步伐向車站走去,在她嬌小的背影躍入眼帘的那一瞬間,我不管不顧地大聲喊道:

  「愛!」

  嬌小的背脊猛地一震……

  天使慢慢地,回過頭來。

  「……師父」

  看到了那張小臉,熱淚又從我的雙眸中噴涌而出。在我搖晃著的視野中,天使依舊散發著耀眼的光芒。

  向著天使,我全力衝去。

  而回過身來的愛,也向著我飛奔而來。

  長久疏於奔跑的雙腳果然還是絆在了一起,我一個踉蹌,順勢跪在了地上——

  用這種最為丟人姿勢,緊緊抱住了眼前的小學女生。

  沐浴著行人驚愕的目光,我卻毫不在乎。

  因為……這個世界上最為珍貴的寶物,已經被我抱在了懷裡。

  「對不起,愛……」

  「為了保護愛」這種話,不過是冠冕堂皇的藉口,我只不過是想保護自己,只不過是自暴自棄,把敗北的責任推卸在了愛的身上。

  曾經,這個孩子救了我。

  向著遭受連敗、心灰意冷的我,向著不堪龍王頭銜重壓的我,這個天使伸出了救贖之手。

  所以我才發誓,要親自將這個孩子養育成才。

  而我卻將自己的誓言……

  「愛……對不起!對不起……!」

  「師父……」

  緊緊摟著愛嬌小的身軀,我不斷重複地說著對不起。

  「……師父……其實,我……」

  「嗯?」

  「昨天……升上了C1呢」

  「……!」

  聞言,我驚愕得屏住了呼吸。

  升上了研修會的C1也就意味著——獲得了申請成為女流三級的資格。

  然而,明明實現了夢想,愛顫抖著的聲音里卻依舊流露著不安。

  「……師父……能讓我……成為女流棋手……嗎?」

  在我的懷中瑟瑟地發著抖,愛低聲下氣地問道。

  「要是成了女流棋手……我就一直都……這一輩子,都是師父的弟子了呢……你不介意……讓我成為你永遠的弟子嗎……?」

  將棋界的師徒關係,在弟子尚停留在研修會或者獎勵會的階段之時,在實質上還不完全。

  如果弟子沒有成為棋手就退會,師徒關係也就自然解除了。

  然而,當弟子成為棋手的時候……師徒關係就變成了不滅的契約。

  所以——

  熱淚盈眶的愛,才會用飽含不安的顫抖著的聲音,小心翼翼地徵求我的同意。

  「能夠讓我……成為你真正的弟子嗎……?」

  答案不言自明。

  「不會放手了。我再也不會放手了!」

  大聲地作著誓言,我把懷裡的孩子抱得更緊。

  黃昏的商業街。

  街燈開始陸陸續續地亮起,在福島的酒肆前,我們作為永恆的師徒交換了契約。

  既沒有莊嚴的氛圍,也沒有神聖的儀式。

  然而……對我們倆來說,這裡才是最為合適的地方。

  就從這裡再次開始吧。

  就從這裡繼續前行吧。

  再也不是孤身一人,不再寂寞的旅途在相互偎依的師徒腳下延展向永恆。

  「師父……好疼……」

  「啊……對不起」

  「沒關係。好開心……」

  見我不由鬆開了緊緊的抱擁,愛反而又緊緊地抱了上來,用纖細的手臂用力環住了我的脖子,用柔滑的小臉貼住了我臉頰來回蹭著。

  如水乳交融一般,師徒二人化作了一體。

  不久,雙方都在不知不覺中放鬆了抱擁,兩個人的身子稍稍分開,相互凝視著彼此的臉。

  「……嘿嘿。一不小心哭出來了呢……」

  愛滿是淚痕的小臉上浮現出了幸福的笑容,開始用袖口拂拭著自己的臉頰。

  我用拇指抹去了她的殘淚,起身抓住了愛的小手。

  「來,讓我們回家吧。就是房間變得又髒又亂了,不好意思啊。」

  「……」

  「愛?」

  我想拉著愛向前走,愛卻站在原地紋絲不動。

  「怎麼了?要不先去清瀧師父家取行李?」

  「……不、不是的……」

  愛的小臉上又流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和我住在一起,師父會被人說壞話的……」

  「愛,原來你知道啊……」

  「……」

  愛微微頷首。

  和沒有血緣關係的小學女生同居於一個屋檐下而受到流言蜚語的侵襲——看來愛對這一切都一清二楚。

  就算沒人當面說,在這個時代,只要上網稍微一查就能看到各種此類言論。

  對於如此年幼無辜的孩子,匿名成人們的惡意都會毫不留情地施以折磨。

  然而,至今為止愛都沒有向我言及此事。明明知情,卻只是把痛苦深深地藏在心裡,絞盡腦汁為了我盡心盡力。

  她一直都是用著這個嬌小的身體,擋住了向我襲來的無數惡意啊。

  然而……我卻……!

  「不用擔心!從今往後,就由我來保護你!」

  「師父……」

  「我絕對會保護好你的。再也不逃避了!」

  再次跪了下去緊緊抱住了愛,我鄭重地發誓著。

  一直以為,自己孤身一人陷入了無盡的黑暗。

  一直以為,自己會因為連敗和失冠而眾叛親離。

  然而事實並非如此。

  我只是……一廂情願地閉上了眼睛。

  害怕正視現實,只顧將自己閉鎖在狹小的房間裡,在軟體將棋給出的冰冷而虛幻的答案中尋求逃避,會產生伸手不見五指的幻覺不是理所當然嗎?因為我自己閉上了眼睛啊!

  張開雙眼,屋外的風光居然如此燦爛。

  我周圍的人們,都在關心著我、支持著我、需要著我。

  「回家吧。回我們自己的家吧。」

  「是!師父!」

  我起身,緊緊握住了愛的小手,向著我的……向著我們的公寓大步走去。

  午後的天空充盈著溫暖的光輝……敞開著它無垠的胸懷,包容著我和愛的身影。

  縈繞於腦海中的轟鳴聲,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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