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五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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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後的審判

  「到底……到底是哪方取勝了?」

  如潮水般湧入房間的記者們高聲叫著。我卻只能喘著粗氣,怔怔地聆聽著身邊的喧譁。

  哪方取勝了……麼。

  「名人超時了嗎?」

  「不!仔細看盤面!名人在最後打下了步!」

  「在記錄上是在規定時間內完成的!」

  「那麼問題到底出在哪?為什麼中斷了?」

  名人在最後關頭出手,把步打到了我的玉頭。

  剛把步打下去,他就立即要求記錄員傳喚監場。我也同意了他的決定。

  既非認輸,亦非犯規,但對局確實已經無法繼續進行。

  因為——

  「接下來由監場對剛才的棋局作出說明。」

  男鹿小姐言畢,跟在她身後的監場——月光會長出現在了對局室。

  對局室在瞬間被寂靜支配了。記者們紛紛將話筒和IC Recorder對準了盲眼的棋手。

  儘管會長的表情一如既往地淡然,但他的聲音里卻流露出了些許緊張。

  「讓我來簡單地說明一下。進行報導的記者們應該已經得知,在剛才的對局中,同一局面被重複了三次。」

  有記者點頭。整個報導陣營都在用沉默催促著會長說下去。

  「在將棋中,同一棋路的重複被稱為千日手……如果同一局面出現四次,棋局就會被判定為平手,並調換先後手加賽一局。」

  記者們一定也事先對於千日手的定義作了調查吧,到目前為止,他們還沒有表現出慌亂。

  「然而如果王手出現在了千日手中,實施王手的一方將被判定敗北……這種犯規行為就是所謂的『連續王手的千日手』。」

  到了這一刻,記者們的臉上才顯露出了些許驚愕。

  「請看盤面。在這個局面中,如果龍王吃掉了名人打下去的步,在同一局面第四次出現的同時,龍王將對名人的玉將將軍,連續王手的千日手也就成立了。」

  「啊……!」

  「那麼……那也就是說,名人取勝了?」

  「稍安勿躁。請再仔細觀察一下盤面。」

  鏡頭再次整齊劃一地對準了棋盤。

  「在這個局面中,龍王為了存活,只有吃掉名人打下去的步這一招棋可下。然而由於這一手是犯規行為,他又無法實施。這樣一來,事實上就出現了『名人用打步將死龍王』的情形……而這,就是所謂的『打步詰』犯規。」

  「……啊!?」 「……啊啊!?」

  頓時,驚嘆聲此起彼伏。直到此刻,記者們才覺察到了這一局面中所蘊含的真正意義。

  我違反了「連續王手的千日手限制」這一規則。

  名人則違反了「打步詰限制」這一規則。

  雙方的犯規行為在同一局面中糾纏在了一起。

  「然而,名人的打步究竟能否被定義為『打步詰』是一個相當大的難題。因為假如它沒有出現在『連續王手的千日手』之中,那麼龍王就完全可以吃掉這個步而不被將死。」

  會長的言語中散發著熱情。

  而這大概是因為,身為棋手的同時,他也是一個殘局題作家。

  「這個兩難,被認為是將棋這一遊戲的唯一缺陷,被長久懸置而未得解決。將棋,並不是一個完美的遊戲。」

  一位記者用顫抖的聲音問道:

  「為、為什麼……一直被懸置……呢?」

  「因為沒有人會真心認為這種兩難可能出現在現實的對局中啊。」

  會長微笑著答道。見證了這個令人瞠目結舌的奇蹟,面對著這個異樣至極的事態,會長甚至流露出了欣喜的神色。

  是的。沒有人真心考慮過這種兩難。

  不,只是單純的想像應該還是做過的……但沒人能給出解答。

  因為嫌麻煩,這個問題就一直被擱置了。

  「如果真的在實戰中出現,到了那個時候再考慮也不遲嘛」——大家都抱著這種心理,讓問題的解決無限期地延遲了。在棋盤上大家都會努力去讀之後的棋路,但在生活中,人們通常都不怎麼會去考慮未來的事。若非如此,也就不會有人蠢到為了將棋賭上自己的人生了啊……

  話雖如此,這種兩難局面的發生概率並非為零。

  儘管無限趨近於零,但只要是棋手就會知道,這種局面還是可能出現在現實對局中的。

  「因為……在殘局題的世界中,這個兩難早已存在。以打步詰和連續王手千日手相互糾纏為旨趣的題目,至今仍未解決,因此也就成為了了無人能夠真正回答的究極難題。」

  會長深吸一口氣,道出了這道難題的名字。

  「而這道難題的名字——就是『最後的審判』。」

  「最後的……審判……」 「最後的……審判……」

  這莊嚴題名的發音,竟與眼下的情境驚人地吻合。

  「所以,這個涉及將棋規則的問題也被稱為『最後的審判問題』,儘管棋界已經提出了這個問題,但卻依舊長久未得解決。但也差不多到了給出解決方案的時候了吧。」

  聽到了會長此言,名人的身體明顯地緊張了起來。

  我的心臟也幾乎要從嘴裡跳出來了。

  終於,要下達判決了。

  「以我一己之見——」

  會長乾脆地說道:

  「作為一個殘局題作家,我認為這個局面中的打步不能被判定為打步詰。」

  「……!」

  聞言的瞬間,我背上的冷汗噴涌而出。

  因為,這也就意味著我的敗北。

  「……話雖如此,以現存的規則對此作出判定也是不可能的。既然規則不存在,就只能判定比賽無效。作為監場,我會向龍王戰實行委員會提案,以千日手為標準對此局面作出裁決。」

  「平手!」 「是平手!」

  記者陣營中爆發出了歡呼聲。而我也終於長吁了一口氣。

  ……僥……僥倖存活了……

  已經做好了敗北的心理準備,真可謂九死一生。

  「太……太驚人了!」

  「這是將棋史上前所未聞的結局吧!」

  「不!結局還沒確定吧?!」

  「也就是說……兩個人已經超越了將棋的規則……?」

  「神……神啊……」

  記者們已經將勝負忘在了腦後,手忙腳亂地試圖儘快報導出現在眼前的奇蹟。

  另一邊,剛從驚愕的衝擊中回過神來的棋界人士也開始慌亂了起來。

  「按龍王戰的規章,對於第二天的千日手是怎麼裁定的?」

  「當天加賽?」

  「不管這麼說也要延遲到日後吧……」

  「在日程上不可能吧?尤其這次還事關榮譽公民——」

  要下判斷確實很困難。

  假設當日重賽,那麼接下去就要再下一局持有時間僅為一小時的快棋,到結果出來,就已經是第二天早晨了。

  也就是說,對局的日程增加了一天,對於有客房預約的旅館而言,對於這種緊急事態也很難立即作出決定——

  當在場每個人都在這麼想的時候。

  「毋庸多慮。」

  對局場的主人——愛的母親出現了。

  老闆娘吸引了全場的注意力,大聲說道。

  「『雛鶴』是日本第一的旅館。棋界來賓和記者自不待言,連前來參與大盤解說的諸位顧客都將免費享用我們提供的客房和膳食服務!」

  噢噢噢噢噢!

  全場歡聲雷動,音量甚至蓋過了判決平局的時候。也出於深夜高漲的情緒,甚至有人高呼起了老闆娘萬歲,場面一片混亂。

  老闆娘心滿意足地看著全場的反應,繼續說道。

  「當然,對局結束以後也不會立刻要求顧客們退房離開。直到洗盡疲勞為止,請盡情在本旅館享受溫泉和按摩服務。」

  「不過相應地……您應該懂吧?」

  覺察到了老闆娘的視線,負責博客轉播的鵠拼命點頭。在第一時間讓老闆娘的盛情款待在網上傳為美談已經變成了鵠義不容辭的責任。當然,還得漂漂亮亮地為老闆娘拍下照片上傳到網上,不然她就不好混了……轉播記者也不容易啊……

  此時,會長鄭重宣布:

  「接下來,我會和龍王戰實行委員會針對裁決進行探討,在下達裁定之前,請對局雙方各自回屋休息。」

  ARCANA

  回到房間,弟子像小狗一般從屋內飛奔了出來。

  「師父!」

  見我已因精疲力竭而步履蹣跚,愛上來摟住了我的腰,扶著我進了屋。

  「師父,請問要脫和服嗎?」

  「不脫。只要脫掉裙褲鬆開衣帶就行,幫我。」

  「是!」

  手指已經使不上力氣了,愛幫我鬆開了衣帶。

  呆站在原地,我努力試圖忘掉剛才的對局。

  假設委員會下達了與千日手同樣的裁決,那麼休息時間就只有三十分鐘。

  如果一心惦記著之前的對局去戰鬥,就必敗無疑。

  鬆開了衣帶,總算長舒了一口氣。我剛坐到坐墊上,愛立刻用托盤端著料理過來了。

  「是握飯糰!師父最喜歡的鮭魚飯糰!還有煎蛋卷!」

  「Thank you!好開心!」

  握飯糰和煎蛋卷都是剛做的,還冒著熱氣。當然是愛親手為我做的。

  一口下去,難以置信的美味在口中擴散。

  一般來說,在這種情形下不管吃什麼都會覺得索然無味……但愛做的料理卻美味無比,感覺不管吃多少都不夠。

  回想起了公園裡穿過枝杈的斑駁陽光。

  回想起了我和愛一直享用著午餐的那個地方。

  「……多謝款待!」

  我把愛做的料理吃得精光,愛卻露出了些許遺憾的神情說道:

  「本來想做咖喱的……就是時間不夠……」

  「沒什麼……有你這份心意我已經開心得不得了了。」

  我安慰著略顯沮喪的愛。

  雖說那個咖喱確實美味無匹……但是吃了會失神啊……

  話說回來,打剛才起就一直在意著一件事。

  這些準備都是愛事先回屋為我做的吧?室溫也被空調調節的相當舒適,洗澡水也已經放好了。

  真是考慮周全……更準確地說,是太過周全了。

  「愛,難道……你已經讀透了那個對局的結果?」

  「這、這個…………嗯」

  果然。

  「不過,也不知道打步詰會不會成立……那是只是在想,說不定會加賽。於是我就先回屋放好了洗澡水,然後去廚房做了夜宵。接著再回屋等師父回來……」

  「是這樣啊……真是謝謝你啦」

  說著,我來回撫摸著愛的小腦袋。愛的臉上溢滿了幸福的神情。

  滿懷憐愛地注視著自己年幼的弟子……而這個可愛的孩子,卻搶在了我、大概也搶在了名人前面讀透了最後的審判問題。在她身上感受到了魔物般的可怕潛質,我帶著一腔複雜的情緒撫摸著這個可愛的將棋小惡魔。

  享受著我的愛撫,愛突然問道:

  「……會怎麼判決呢?」

  「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應該不會……立刻判定我輸。至少會長已經這樣表態了。龍王戰的實行委員會應該也會尊重監場的判斷。」

  問題就在於,加賽會在什麼時候舉行——

  「很有可能就在今天重賽。」

  我沒有鬆懈自己的戰意,但同時,進行休整也是必要的。

  經歷了歷時兩日遠超自身極限的激戰,我的大腦和肉體甚至連發出悲鳴的力氣都已經蕩然無存了。

  儘管怕愛擔心沒有說出口,但事實上,自己的雙眼現在已經基本看不清東西了。鼻血儘管已經止住,但如果進入一分鐘將棋血壓升高,很可能又會噴涌而出。得趁現在儘可能地進行休整……

  我從信玄袋中取出眼藥水為自己點上。

  「在裁決下達之前我要睡一會兒。如果通知來了就叫醒我。」

  「嗯……明白了!」

  我瞑目,等待著藥水沁入雙眼。

  再次睜開雙眼時,發現愛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正襟危坐著對我說道:

  「那個……師父!」

  「嗯?」

  「請……請睡到我的膝蓋上來!」

  膝蓋?

  什麼意思?啊!讓我用她的膝枕?

  ……小學生的、膝枕……

  「嗯,不用了,謝謝。有這份心我已經很開心了。」

  不管怎麼說這個想法都相當不妙。小學生的膝枕絕對很不妙。要是被人看到我就有口難辯,根本不用再下什麼將棋了。在匯集了諸多記者的旅館中,JS膝枕的風險實在太大。不行,絕對不行!

  將棋可以有加賽……人生卻沒有加賽啊……

  「我就睡這個坐墊就行!」

  「嗨!!」

  「你……你為啥把坐墊扔掉啊?!」

  「別客氣,請盡情享用♡」

  愛用小手不停地拍著自己的大腿。

  「……」

  「請♡」

  愛保持著正座,不停地向我逼近。

  她的笑容和舉止都在堅定不移地對我說著:「絕對不會讓你逃跑的」……我終於意識到自己已經走投無路。被將死了。

  「…………那麼我就,不客氣了……」

  心中仍有躊躇。

  然而現在理當優先考慮的是,利用每一秒儘可能地進行休整。

  要是為了和弟子糾纏而浪費了寶貴的時間和體力,就是庸手中的庸手了。保持最佳狀態展現最精彩的將棋才是職業棋手的使命。身負這個使命,因為與小學生親熱而被逮捕的風險也必須無畏地承受。

  再說了,我又沒有做什麼虧心事!不就是個膝枕嘛!而且還是雙方心甘情願的!

  我一邊為自己找著藉口,一邊戰戰兢兢地把腦袋擱到了愛的大腿上。

  噗扭♡

  「啊唔……!?」

  小學生的膝蓋……又小,又溫暖,我不禁舒服得呻吟起來。

  幼兒特有的高體溫沁入了我的心脾,治癒著我的全身。柔軟而又富有彈性的觸感超越了世上的一切枕頭,發揮著神奇功效撫慰著我疲敝不堪的身心。

  「師父……」

  愛抱住了擱在自己雙膝上的我的腦袋,用她稚嫩的小手為我僵硬的筋肉作起了按摩,眼瞼、太陽穴、眉間和透頂都接受著她無微不至的揉按。

  好……好舒服……啊……♡

  「別擔心……師父一定會贏的……」

  聆聽著弟子夢囈般的低語聲,我緩緩地陷入了淺眠。

  嬌小的膝頭和溫柔的小手上傳來的熱量讓身心無比舒暢。

  一經她的觸碰,疲勞就會不可思議地消散而去——

  「?!看……看見了……?!「

  這是何等奇蹟!近乎失明的雙眼——居然恢復了光明!我又能看見了!

  名為JS的秘藥,賜予了我超越極限的力量……?!

  ……這下……能贏,說不定能贏……!

  在弟子溫暖的包容中,我開始暢想戰勝名人後接受採訪的情形。

  「請問在加賽中取勝的原因是?」

  「在休息時間享受了JS膝枕!效果絕倫啊哈哈哈!「

  我的人生就這樣走到了盡頭。

  「……愛,差不多該準備起床了吧……」

  在被別人發現之前得快點結束這段天堂之旅,不然我就有麻煩了。

  正準備起身的時候。

  「八一!決定加…………賽……了?」

  衝進房門的師姐還沒把話說完就僵在了那兒。

  「哎呀呀」

  ——跟在她身後的桂香姐也露出了些許驚訝的神色。接著進屋的鵠見狀大叫著「搶到獨家新聞啦」開始瘋狂拍照餵求你了快住手我給你跪下了!

  「不是那樣的!我根本沒有和愛在做色色的事情啊!只是在接受她的治療啊!」

  我猛地起身解釋著。

  然而,由於起身過於匆忙,原本已經鬆開的衣帶倏然滑落——我穿著內褲的英姿就一覽無遺地暴露在了眾人面前。

  「呀————————————————————————!」

  師姐發出了罕見的尖叫。

  「啊哇哇……啊哇哇哇哇……」

  慌忙開始整理自己的和服,和服卻反而被我弄得越來越散亂。師姐扭過了頭不去看我,大聲叫道:

  「八一!你的褲裙!為什麼脫了褲裙解了衣帶啊?!寬衣解帶地和小學生到底幹了些什麼勾當啊?!難、難不成……你在神聖的對局過程中……「

  「我什麼都沒做啊!」

  「那為啥會半裸啊?!而且還流著鼻血?!」

  「我總得稍微休息一下吧?!師姐你穿過和服應該也知道要是穿著褲裙就解不開衣帶會被勒得難受死

  根本睡不著啊!我只是在休息啦!還有鼻血是對局中流出來的啦!」

  鵠間不容髮地向我拋來疑問。

  「也就是說剛才和JS在一起休♡息嘍?」

  「你趕緊變成啞巴吧!」

  受到了我的怒喝,鵠滿不在乎地露出了狐狸般的奸笑。完全無傷啊。

  「哦對了,我妹妹給龍王發來了一條聲援簡訊呢。」

  「妹妹?哦,是師妹啊。」

  鵠的師妹——說的就是綾乃。

  「她說今天和小夥伴們一起過夜,本來還想親自來對局場為龍王助威呢。」

  JS研的成員們還沒睡,都在觀看我的龍王戰

  鵠把手機遞給我,把照片給我看。

  剛洗完澡身著內衣的JS們用手擺出了心形作了自拍。

  「是Sexy自拍呦!看了照片請打起精神來!」(小澪)

  「加油!」(綾乃)

  「師父,最喜歡你啦♡」(夏爾)

  瞬間,眼角一熱,淚水差點奪眶而出。

  「大傢伙……」

  又可愛、又懂事……這率直坦蕩的好意讓我欣喜萬分。一股甘甜的暖意在胸口擴散、沁入全身,我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容。

  然而,看著JS的出浴性感自拍滿臉笑容的樣子,客觀地看來其實相當那啥……更要命的是因為興奮鼻血的勢頭變得更加猛烈……

  「師父,真幸福呢」——看著朋友們的照片,愛也露出了笑容,但不知為什麼,她的笑容顯得無比可怕。

  師姐的聲音變得更加寒冷。已經降到了冰點以下。

  「……哦?原來是你讓小學生為你拍這種照片的啊?看了這種照片就會精神啊?」

  「不不不,不是我讓她們發送過來的啊,是她們自說自話地要為我拍的啊!」

  「去死!現在就給我在這裡頓死!」

  「師、師姐……別說那麼不吉利的話嘛……」

  「宰了你哦臭小子!」

  師姐猛地舉起了放在凹間的巨大瓷壺,想要衝著我丟過來。住手啊!要出人命的!

  「我說兩位,現在不是卿卿我我的時候吧!八一,趕緊系好衣帶,信玄袋裡的東西也好好檢查一下,沒落下什麼東西吧?手絹帶上了嗎?」

  多虧了桂香姐的圓場,才沒在與名人的對決前被師姐殺掉。

  真不愧聖母!不過我們哪有卿卿我我啊?我可是差點被弄死了啊!

  「……」

  整理衣著準備出發的期間,師姐不斷地舉起瓷壺復又放下,不知道該將自己的怒火發泄到何處。

  然而,她最終還是放下了手中的兇器,說道:

  「……你說過……對局結束後想和我談談吧?」

  「是、是的……」

  「有話就到時候說,所以……」

  露出了苦澀的神情如此說道,師姐高高地舉起了手用盡全力在我的背上重重一拍:

  「趕緊去一決勝負!」

  濤龍

  「簡言之,就是還關係到了榮譽公民的問題。」

  前往對局室的途中,和我並行在走廊上的男鹿小姐對我耳語道。

  「在東京,相關人士已經被聚集到了首相府,為發表做好了準備。如果改在日後重賽,往後慶典的日程也就要全部作出改變。因此上頭給了指示,讓你們在今晚就做個了結。」

  「原來如此。」

  我沒有停下前進的腳步,問道:

  「也就是說,讓我輸掉?」

  「沒那回事。我只是在陳述事實而已。」

  男鹿小姐聳了聳肩繼續說道:

  「就個人口味而言,那種具有一掃當權者陰險算計的英雄氣概的男人才是我喜歡的類型。」

  「我愛你,男鹿小姐」

  「對不起,我已心有所屬。」

  乾淨利落地甩了我,男鹿的身影消失在了走廊盡頭。

  是會長的指使?公平中立的監場做這種事不要緊嗎……不過名人背後可是有來自全國的聲援,給我也稍微來點激勵才公平嘛。那個人腦子裡想的事實在太深了完全讀不透啊。

  話雖如此,我也確實受到了鼓舞。

  「讓國民陷入絕望的邪惡龍王……麼。看來我的形象已經確立了啊。」

  少年最喜歡的反英雄形象。感覺渾身幹勁十足啊。

  進入對局室,除我以外的人已經都到場了。

  「久等了。」

  我打完招呼坐到了盤前。

  「請允許我簡要傳達一下龍王戰實行委員會的討論結果。」

  監場開口了。

  「前局的結果以『千日手規則』為準進行判定,雙方交換先後手加賽一局。另外,儘管加賽可以即刻進行,但考慮到對局雙方的體力,也可以改在日後進行。對此,希望參考雙方的意見。」

  一口氣說完,會長將他業已失明的雙眸朝向了我。

  「請問龍王意下如何?」

  「我——」

  我注視著名人的雙眼說道:

  「我想現在就下。」

  多虧了愛的照顧,我的疲勞已經不翼而飛。多虧了師姐的暴行,我的睡意也消失得無影無蹤。JS研的成員們我強忍著睡意觀看著我的對局。那麼,現在就是我處在最佳狀態的時候。

  名人也表示同意,決定即刻加賽。

  「因為雙方在前一局用完了持有時間,加賽便以一小時持有時間開始進行。」

  會長宣布加賽開始。

  「不管何方取勝,這一局都會被深深鐫刻在將棋史冊之中吧。請在加賽中展現出與此大戰之名相符的精彩對決。」

  「請多指教!」

  被會長雋永的發言感動著,我和名人相互施禮。閃光燈的潮水已經讓人無法睜開雙眼。

  先手方是我。

  「那麼……」

  下哪一手?事到如今,感覺自己下哪一手都沒問題。

  感覺通過剛才的對局,我已經攀登到了一個之前未曾踏足的高度,這種俯視著棋盤的陶醉感至今仍在持續。

  能感覺到所有棋子之間的關聯。

  棋盤顯得無比狹小,但同時又第一次感受到了它驚人的深邃……感覺一不小心就會被吸進去……

  如果就這樣審視著初形,感覺時間會轉瞬而逝。如果還保持著二日制棋戰的感覺就一定會輸。得儘快轉換自己的心境。得把俯視將棋深淵的感覺拂去,進入另一種狀態……

  ——讓浮現於心頭的棋從指尖自然地傾瀉而出。

  想在棋盤上描繪出年幼弟子那真誠而又率直的身姿。讓弟子純粹的形象浮現於心頭,我決定了要下的一手。

  「……!」

  猛地運氣,我筆直地挺出了飛車前的步。

  無數的閃光燈再次亮起。

  瞑目的名人睜開了雙眼,同樣挺出了車頭步。

  室內又一次被閃光燈淹沒。

  「……接下來,請諸位退場……」

  聽到會長的指示,報導陣營和相關人員一同出了對局室。

  按照慣例,會等全員退場以後再下出下一手。

  然而,我卻沒有停手。持有時間短暫當然也是一個原因,但更重要的是,遊走於全身的衝動已讓我迫不及待。

  「……!」

  抓起了剛才挺出去的步,我把它又向前挺了一格,宛若游龍躍出指尖疾馳於棋盤之上。

  我選擇的戰型是——相掛。

  傾注於這一手的決意已經不言自明。

  「哪怕再一次進入千日手,我都無所畏懼!不管下幾局,不管鏖戰幾百小時,我都會不屈不撓地奉陪到底!」

  在棋盤上奮勇突進的車前步高聲宣言著我一往無前的決心。

  「……」

  見狀,名人的嘴角再次浮現出了隱約的微笑,也毫不相讓地用輕盈的手勢讓自己的車前步再次前進。

  就這樣,這一場將被後世永久傳頌的決戰拉開了帷幕。

  盤上的幻想

  持有時間在眨眼間就用完了。

  「五十秒……一、二、三、四、五、六、七——」

  「唔!」

  被記錄員的讀秒催促著,我用猶豫不決的手勢移動著棋子。

  名人在千日手一局中顯示出來的對於盤上真理的執著追求已經蕩然無存,他完全進入了力求取勝的態勢。

  「……啥『不把記錄放在心上』啊!你這大叔不是想贏想得要死嗎……!」

  而可怕的事實是,名人在『沒有時間』的時候更加強大!

  在三十分鐘的休息時間裡成功轉換了自己的節奏,名人搖身一變成為了讀速和手速都疾如閃電的快棋手。

  ……與剛才那個深思熟慮的棋手簡直判若兩人!這個人真的是神嗎?!

  另一邊,我卻沒能成功轉換自己的節奏。

  ——浮現在腦海里的棋路實在太多!完全控制不住自己讀棋的速度……!

  我的大腦依舊掛著全檔,一不小心就會進入無謂的深讀,因此也早早就用完了自己的持有時間,進入了一分鐘將棋……

  然而名人還保有三分鐘的思考時間,每一手都在一分鐘內完成,完全不消耗自己的持有時間,巧妙地推進著戰局。

  ——這個差距過於巨大……

  短短的三分鐘,卻能在最後關頭被用來讀出三倍於我的棋。這就像在最後衝刺時能夠開啟三倍加速一般的優勢……!

  「……為了能跟上你現在的速度我都已經拼盡全力了啊!」

  經驗上的差距顯而易見,我幾乎氣餒,但現在的我,甚至已經沒有了後悔的餘裕,立刻又將注意力集中到了棋盤上。

  早已超過了自身的極限。

  我完全喪失了時間的感覺,在一秒的時間內仿佛就能讀到趨近無限的變化,而一小時卻反而如同一瞬般短暫。由於極度疲勞,我都難以判別眼前的棋盤究竟是現實還是腦內的幻想。

  驀然……

  專注產生了一瞬的渙散,我抬頭換氣的瞬間——

  「這個人……」

  注意力轉移到了和我隔盤而坐的棋手身上。

  ……這個人……原來長這個樣子啊……?

  至今為止,一直覺得他只是另一個世界的存在,從來沒有從正面觀察過他的臉。直到這第四局的加賽,我才第一次正視了他的臉龐。

  對局延長至深夜,他的下顎上冒出了拉碴鬍子,黑髮中已經顯現出零星斑白,一張疲憊不堪的中年男子的臉龐出現在了我的眼前。

  他的眼窩深陷,濃重的眼圈浮現在周圍;他的眼球布滿血絲,半張著的口中不斷傳出低沉的呻吟聲。

  與月光會長年輕凜然的身姿截然不同。

  與生石先生狂野魅惑的外表也迥然相異。

  當然更沒有神明的樣貌。坐在眼前的,只是一個容姿平凡的中年男性。

  看著名人的身姿……

  好帥氣——

  我發自內心地這樣想著。

  就像孩童憧憬著動畫和遊戲中的主人公一般,我也一直憧憬著眼前這個男人。與他隔盤而坐,與他每下一手,心頭的憧憬就變得愈發強烈。

  他沒有高人一等的血統。

  也沒有坎坷多舛的命運。

  在八王子的新興住宅區降生成長,在公立學校就學的平凡無奇的少年。只是對將棋抱有狂熱愛戀的,平凡無奇的少年。至今為止都坐著電車前往將棋會館,膝下有兩個愛女,最近夫人開始運營推特,上面甚至記錄了他在家穿著褲衩玩POKEMON GO的情形。

  徹頭徹尾的平凡大叔,溫柔可親的爸爸和丈夫。

  然而——他的身姿在我眼中,就是個名副其實的勇者。

  從不厭棄,從不倦怠,從不鬆懈,這個男人至今仍以自己的全部靈魂為賭注,堅持不懈地奮戰於棋盤之上。

  不管面對多麼重要的棋局,這個史上最強的棋手都會毫不畏懼地縱身躍入對手擅長的戰法,用他無盡的勇氣一次又一次地換回勝利女神的微笑。

  像現在這樣,第一次從正面凝視這位勇者……我的心頭果然還是湧起了難以抑制的憧憬。

  不會狂妄到認為自己的實力強於對手

  不會傲慢到認為自己的天賦在他之上

  更不會貪心到認為自己能夠企及他的高度。

  但是,這樣就好。

  就像名人用將棋宣告著自己無法複製的人格一般,我也要用將棋證明自己獨一無二的存在。

  既然如此,就將毫無矯飾的自己祭上棋盤吧!在這個千鈞一髮的關頭,我一邊如笨蛋一般怔怔地凝視著坐在對面的棋手,一邊卻只是得出了這個理所當然的結論——果然我只是個無可救藥的笨蛋吧,但只有這點是無可奈何的。

  「畢竟笨蛋不見棺材不掉淚啊……」

  嘴角浮現出了自嘲的笑容,我喃喃道。

  而就在這個瞬間。名人的手顫抖了。

  接著,他把棋子打到了一個我做夢都想不到的位置

  「!?……是魔術!」

  見到這一手,立刻意識到了其中的異常。

  通過被稱為『魔術』的曲線棋路,在出現於最終盤的無數魔境中輕描淡寫地來去自如——這便是名人擁有的特權。

  就像是頑童出於好奇心的奇行,名人的『魔術』會毫無躊躇地將對局雙方費盡苦心搭建起來的積木城池夷為平地,而又讓另一座全新的城池拔地而起。

  這個魔術師宛若出自地獄的惡鬼,讓對手的努力在瞬間化為泡影,讓將棋陷入永無終結的輪迴。

  「你個鬼畜眼鏡!這種變態體力到底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啊……!」

  在終盤目睹名人僅憑一手便將自己之前的所有努力一筆勾銷,任何一個棋手都會喪失鬥志吧。

  然而。

  「……行啊。就讓我來領教一下吧!」

  看到名人魔手的瞬間,胸口中的火焰頓時熊熊燃燒了起來。

  能夠對抗「魔術」的唯一手段,就在我的手中。

  我奮力咬住了牙關,將自己「臻於極限都未能讀透的變化」狠狠地砸上了棋盤。

  「這一手——怎麼樣?!」

  氣勢通過棋子在盤上迸發,我重重揮下了手中的利刃。

  這就是我唯一的武器——質樸而又堅忍的,關西將棋。

  完全沒有什麼可以稱得上「魔術」的風雅,但要論下怪棋,我們關西棋手也不會輸給任何人。

  定跡給我去吃屎吧!頓死也是求之不得!即便悽慘地戰死沙場無人收屍,我也要垂死掙扎到最後一刻!即便渾身淤泥,即便遍體鱗傷,直到心跳停止的那一瞬間,我也要用這名為堅持的烈焰為了將棋燃盡我的一切!

  「……真是……熾熱似火!」

  我大大敞開了和服的衣襟,用扇子拼命往裡面送氣。過熱的大腦已經處在失控邊緣。仰頭往嘴裡猛灌涼水,用手背粗魯地擦拭著嘴角,勃發的腎上腺素讓鼻血也止住了。

  看到了我這義無反顧的一手,名人眯起了雙眼,撩起自己的前發,用手叉著腰開始發出了痛苦的呻吟。

  「五十秒——」

  被記錄員的讀秒聲催促著,名人的臉上終於露出了焦急的神色,他的食指在空中反覆畫著十字,仿佛就像在向神靈做著祈禱。

  「……七、八、九——」

  名人終於在最後關頭出手。他的手一直在顫抖著。不僅僅是下棋的右手,就連搭在脖子上的左手打剛才起也在不住抖動著。而這顫抖的手中,卻又源源不斷地施放出了更為驚人的魔術,用艷麗的業火燃燒著棋盤,用永無止境的一分鐘將棋拷問著我,將我引入那殘酷的人間煉獄。

  「真是熾熱似火!」

  我義無反顧地踏入了盤上的魔境,承受著名人烈火的灼燒,堅持不懈地化解著,將棋盤化為深不可測的泥沼。

  來,就讓我們一起墜入,這盤上的幻想(Fantasia)吧!

  閃閃散花

  夜叉神天衣仰望著群星。

  坐在自家的走廊上,面對著寬闊的庭院擺動著雙足,天衣痴痴地凝視著午夜三點的浩瀚星空。

  「大小姐,差不多該回房休息了。」

  晶已經催促了不下數十次,而天衣卻只是心不在焉地敷衍著,完全無意起身。

  唯一能引起她興趣的,就是放在身邊的平板電腦。每當屏幕上的棋譜更新,天衣就會像觸了電一般撲上去查看。

  確認了目前的局面,她的視線又會再次回到無垠的夜空。

  這一過程已經不知持續重複了多少小時。不僅僅是今天,這種行為已經延續了一個月以上……從獲得女流棋手申請資格的那天晚上開始。

  ——世上還有比這更為專情的戀慕嗎?晶這樣想道。

  天衣等待著。反覆排著八一的棋譜,天衣持續等待著。

  「我要成為女流棋手了,做我的師父」

  為了說出這一句話,為了這個與八一締結永恆契約的時機,天衣無怨無悔地等待著。

  其實根本沒有等待的必要。八一已經是她的師父,只要事務性地簽一個名,關係就能確立。

  然而天衣一直沒能把那句話說出口。

  因為她

  知道,八一正處在痛苦之中。

  與愛不同,天衣並沒有和八一同住在一個屋檐之下。然而,天衣比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人都要熟知八一的棋譜。只要看到八一的將棋,她就能體察八一當下的狀態和心境。所以現在,她不忍心為八一再添煩惱。

  苦苦壓抑著心頭的悸動,躲在沒有人能看到的地方,天衣獨自一人堅忍地等待著。

  等待著八一下出會心的將棋,成為她永恆的師父的那一個瞬間的到來。

  現在,天衣依舊等待著。

  那張藏在口袋中的申請書,被她無數次地攤開復又折起,已經變得破皺不堪——用手按著那張一刻都未曾離身的紙片,天衣痴痴地暢想著八一戰勝名人的那一個瞬間。

  ——真不知道你這傢伙前世到底積了什麼德……要是輸了我可絕對饒不了你。伴隨著仰望夜空的主人,晶在心裡感慨萬千地喃喃道。

  在Niconico直播間中,神鍋步夢大叫著。

  「好好想像一下!想像一下變成了手中龍王一般強大的自己!想像一下戰勝了名人登上頂峰的自己!「

  這已經完全超出了解說的範疇,變成了單純的聲援。

  奮然起身的步夢用拳頭擊打著大盤不住地高呼著。

  「想像會變成你的力量!而我則會向最強的你發起挑戰!讓我們繼續在盤上進行聖與魔的永恆戰爭吧!」

  當然,他的聲援不可能傳入對局者的耳朵。

  觀眾中甚至有人揶揄著他這種毫無意義的行為,敦促他認真解說。

  但大多數的觀眾都上傳了如下評論:

  【燃爆了!】 【就是啊,加油人渣龍!】 【貴族同學是個好人!】 【真想看看這對基友的頭銜戰啊!】 【基情拯救世界!】 【我濕了!】 【熾熱似火!】

  對八一和步夢的聲援淹沒了屏幕。

  集結了全世界的祝福,步夢持續高呼著這八一不可能聽到的聲援。

  「振作起來!我永遠的對手!」

  擔任副解說的釋迦堂用慈愛的眼神注視著為自己的摯友奮力助威的弟子,臉上滿是欣羨的表情。

  鑽進了被窩的孩子們把臉湊近了手機屏幕,凝視著上面的棋盤,強忍著睡意關注著對局的走向。

  「好厲害……好厲害啊……九頭龍老師……!」

  澪的雙眸散發著閃閃的光輝,不住地抒發著自己的欽佩之情。

  夏爾露出了些許睡意,但還是奮力地揉著自己的雙眼,問道:

  「師父,會贏嗎……?」

  「不知道……不過,有贏的可能……我希望他能贏啊」

  為了不讓父母察覺,綾乃壓低了聲音,如祈禱一般回答道。

  她的雙親其實早已察覺,但還是裝作不知。為孩子們能夠找到傾注熱情和夢想的對象,他們欣喜異常。

  綾乃摘下了自己的眼鏡,把小臉幾乎貼上了屏幕。

  「盤面已經基本看不懂了……不過我能感覺到,九頭龍老師的棋子都在躍動著,像是取得主動了……」

  「師父看了夏爾的照片精神了嗎?」

  「肯定的!雖、雖然害羞得要死……不過我們的決定肯定沒錯。你說是吧?小澪」

  「綾乃,夏爾,我決定了!」

  雙眼發著光,澪在被窩中小聲叫道:

  「我以後……我以後也一定要成為棋手!」

  在這個夜晚,無數立志成為棋手的孩子誕生了。

  儘管夜色已深,但依舊有棋手絡繹不絕地聚集到現場休息室之中。

  「咦?這不是生石老師嗎?女兒……也跟來了?」

  「誒?玉將也來了?」

  「厘子巨匠啊!」

  棋手們爆發出了驚愕的叫聲。

  除了對局,不愛出門的生石連聯盟都不去。而今晚,生石卻親自駕車來到了對局現場。

  捏著長途駕駛後變得空空蕩蕩的煙盒,生石說明了來訪的理由。

  「很久沒泡北陸的溫泉了,突然特別懷念。畢竟家裡開澡堂的,家人對泉質很挑剔啊。」

  「打……打擾……了」

  飛鳥跟著父親進入了休息室,立刻就坐到了房間的角落興致勃勃地觀看起了棋手們的討論。內向怕生的女孩,沒有從能看到棋盤的角度挪開過哪怕一步。

  不管是職業棋手還是女流棋手,不管是業餘棋手還是棋迷,熱愛將棋的人們絡繹不絕地向著此地進發。

  不知對局何時結束,說不定到達的時候勝負已分。

  但他們和她們依舊無法壓抑前往此地的衝動,無法壓抑見證這一局將棋的衝動。

  因為對他們而言,將棋就是人生的全部。

  「……凌晨三點三十分,生石玉將帶著女兒飛鳥出現在了休息室。生石隨即坐到了盤前,接過了對局探討的主導權。負責棋盤另一側的是山刀伐八段。兩個人在三段聯賽中經歷過無數次交鋒,各執己見針鋒相對的光景仿佛將人帶回了他們的獎勵會時代……」

  作為觀戰記者,鵠拍攝著休息室的情景,傾聽著職業棋手們的發言,不懼犯錯的風險,盡己所能把全部情況都傳上了博客。比起正確性,她將信息量、速度和臨場感放在了首位。因為她深信,將世紀大戰的氣氛化作信息傳達給觀眾才是一個記者的真正使命。

  月夜見坂燎在深夜的服務區買了滾燙的咖啡。

  「……混蛋……」

  當千日手局迎來衝擊性的結局的瞬間,月夜見坂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衝動,衝出了自己在東京的住宅跨上了摩托車,向著對局場所在的方向疾馳而去。

  然而,在這個服務區確認了棋譜,她已經無力再邁動哪怕一步了。

  在現場的供御飯萬智不住地向她發來簡短的消息和圖像,但她卻無法直視。LINE的信息通知在每一秒都暴增著,她卻無法直視。

  「……混蛋……」

  而不斷獲得更新的棋譜,她卻沒法兒不去看。

  月夜見坂和八一的邂逅發生於小學生名人戰的決戰。當時小學五年級的月夜見坂和小學三年級的八一第一次隔盤而坐。

  結果是八一的勝利。

  「下一次一定能贏!」那時,月夜見坂這樣想著。

  然而「下一次」卻再也沒有到來。

  八一進入了獎勵會。

  儘管已經獲得了女流棋手的資格,月夜見坂卻休止了自己的女流棋戰,力排師父的反對,選擇挑戰獎勵會。

  與八一在小學生名人戰對決的三年後,初中二年級的月夜見坂成為了獎勵會五級。

  一年後,以六級退會。

  這是月夜見坂的人生中第一次巨大的挫折,但她還是沒有停止腳步。

  只有持有女流頭銜,就能夠參加職業棋戰。她不斷磨練著自己的棋力,深信著只要有朝一日能夠在正式比賽中與八一隔盤而坐,自己就能取勝。完勝了八一的弟子,她也總算是出了一口氣。

  然而,現在。

  看到了八一與位於將棋界巔峰的名人的對局,月夜見坂終於不得不承認:

  ……我已經……永遠追不上……那個傢伙了……

  「混蛋……!」

  狠狠捏扁了紙杯,比起心頭的劇痛,手中熱咖啡的灼燒根本算不了什麼。

  咖啡啪嗒啪嗒地滴落在柏油路上,月夜見坂雙眼中湧出的熱淚也不斷落下,沁濕著地面。

  「混蛋……!」

  八一的每一手都讓她心如刀絞,眼淚如斷線的珠子無休無止地滑落著。她呆呆佇立在深夜冷清的服務區,只是不停地用咒罵發泄著心頭的不甘。

  大盤解說會場被異樣的氣氛支配著。

  「回想起了二十年前……我被『他』奪走了最後一個頭銜的那個夜晚的情景啊。」

  和自己的師弟清瀧剛介一同站在大盤解說場的月光會長,提及了名人將全部七個頭銜收入囊中的那一天。

  這是將棋界不可超越的傳說……見證了那個傳說的當事人的回憶本身,也變成了神話。因此,遠超千人的觀眾鴉雀無聲,從椅子上探出了身子聆聽著月光的訴說。

  「……從那天晚上起,『他』就再也沒有向別人吐露過真心。沒有任何朋友,將自己的私事完全隱蔽,不管別人問『他』什麼,『他』都只會用笑容搪塞。」

  確實,被稱為「名人語錄」的神秘發言,在他獲得了七冠已經,就基本沒有出現過。觀眾們聯想到了這一點,紛紛點頭表示贊同。

  「站在棋界的巔峰,『他』的發言也就具有了巨大的影響力,『他』所說的一切都會離開語境和他的支配在世間流傳……所以,『他』和聯盟的管理也保持了距離,當然也沒有收任何徒弟

  。『他』沒有那種自由。棋盤變成了『他』唯一一個可以自由翱翔的地方,然而——」

  月光的回憶宛若懺悔,沒有人膽敢插嘴。

  「然而,就連在棋盤上,『他』也是孤獨的。能和『他』站在同一高度歡言暢談的對手,在棋盤上也找不到了。『他』獨自一人變得過於強大,而將棋卻是只有在兩個棋手之間才能成立的遊戲。」

  「然而——」月光把自己早已失明的雙眸對準了大盤:「現在,『他』終於等到了一個可以吐露真心的對手。苦苦尋覓了二十年,『他』終於找到了……對於自己並非『他』所尋覓的那個對手,我深感嫉妒。」

  這在二十年前……不,在十年前絕對不願向他人言明的感情,現在卻被月光帶著寂寞的微笑道出了口。

  月光扭頭向大盤另一側的師弟提出了疑問。

  「對了,清瀧先生曾經打算把八一教給我培養吧?」

  「是啊……被一口回絕了呢。」

  觀眾們大笑。

  清瀧俏皮地繼續說道:

  「唉,總之八一的天賦太驚人了啊。『這可不行,要是培養這種怪物,轉眼間就會被他報恩啊!』當時真的縮了。報恩在將棋界的意思可是弟子打敗師父啊。不過那算個啥報恩啊,輸給弟子那得多丟人啊。如果是以前的棋手,肯定會難受得退役吧。所以我就想把這個燙山芋扔給月光先生,不過到底是永世名人,我的那點小算盤早就被他讀透了呢。」

  觀眾們的笑聲更加熱烈。

  待笑聲平息,月光靜靜地問道。

  「清瀧先生,直到現在還在想把他託付給我嗎?」

  「……」

  一瞬間,清瀧陷入了沉默。

  「……也不知道在他父母面前說這種話是不是合適……」

  面向在會場一角緊張觀戰的八一的家人們施了一禮,清瀧斷言道:

  「八一是我引以為豪的兒子,絕對不會交給任何人!」

  噙著滿眼熱淚,清瀧又用話筒無法識別的低語補充道:

  「沒有比這更棒的報恩了……謝謝你,八一」

  在大盤解說場的休息室中,空銀子顫抖著。

  「……八一……」

  並非由於室溫過低。休息室的空氣被觀眾高漲的的熱情燒得火熱。

  然而,銀子顫抖著。

  幾近透明的雪白肌膚現在已經讓人產生了完全透明的幻覺,臉色慘白的銀子宛若一朵可憐的雪花,仿佛在下一個瞬間就會悽然消逝。

  她用雙手無力地抱住了自己的雙肩,仿佛在嚴寒中瑟瑟發抖。

  她的雙眼似乎仰望著冬日夜空中遙遠的星辰,視線延伸向了那不可企及的虛空……

  「八一……又走遠了……」

  飽含著哀怨的喃喃聲從她的雙唇中瀉出,她的神情,宛若一個鬧脾氣的孩童。

  「……騙子。八一大騙子。明明讓他不要拋下我了……他明明都答應不會拋下我了……」

  「得努力追上去呢,銀子。」

  從身後溫柔地摟住了銀子的雙肩,桂香想道:

  與八一和名人一起創造的奇蹟相比,我所做的那些甚至不如兒戲啊。而這一局棋,一定也是能和將棋的誕生本身比肩的真正的奇蹟。如果銀子想要追上八一,就只能創造超越了奇蹟的奇蹟了。

  可能性接近於零吧。

  但是。

  只要努力,就一定有追上的可能。她也一定能將自己的愛慕傳達給八一。桂香確信著這一點。

  儘管以前只是半開玩笑地打趣,但現在,她已經能夠自信地斷言。

  從身後緊緊抱住了年幼的「姐姐」,桂香在銀子的耳邊溫柔地低語道:

  「讓我們一起努力吧。好嗎?」

  因為——

  你付出的一切努力(愛戀)都會得到回報。

  命運

  看不到盡頭的一分鐘將棋還在持續著。

  「呵啊……!」

  因過度緊張,我不住乾嘔著。

  「唔!……啊啊!哦啊啊啊……!」

  在漫無止境的糾纏中,我甚至無法自由呼吸,在心頭不斷發出著悽厲的慘叫聲。

  ——時間……我需要時間……!

  儘管避開了致命傷,卻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盤面如一團亂麻,複雜得令人窒息。

  滿身瘡痍的,並不是只有我一個人。

  名人的臉上顯露出了濃重的倦意,表情苦悶地扭曲著,低沉的呻吟不斷從他微張的嘴中漏出,但即便如此,他也依舊拼盡了全力與我糾纏著。

  然而,名人還持有兩分鐘的思考時間,一直在避免進入一分鐘將棋。他一直在等待著我下出緩手的那一個瞬間,以便趁機給予我致命一擊……!

  「哦唔!啊啊啊……!」

  巨大壓力的酷刑讓我的乾嘔變得更加劇烈。

  ——好痛苦!快點……快點結束吧!快點給我個了斷吧……!

  如同身負重傷的士兵,我在盤上苦苦掙扎,只求一死。

  心靈已經面臨崩潰的邊緣。

  體力和精力早已超越了極限,但與此同時,我的棋力也已經遠遠超出了自己的極限。實在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能以一分鐘將棋奮戰到這個地步。

  然而……

  通過和名人對弈被飛速提高並超越了極限的預讀力,在這個時刻卻變成了我最大的敵人。

  ——我的預讀已經脫離了自己的控制……!

  一旦專注於讀棋,就會完全失去時間概念,每一次都是被記錄員的讀秒硬生生地拽回現實。

  在預讀自顧自地瘋狂加速的途中,必須對其施以制約……而偏偏是趕在這個勝負皆有可能的緊要關頭……!

  儘管焦躁不堪,但不顧一切專心讀棋的風險也過於巨大。最惡劣的情況,會因為沒有注意到讀秒而超時敗北。

  如果在頭銜戰中因超時而敗北,那也真的就會變成傳說了,當然了,是在遺臭萬年的意義上。估計也就只有靠退役來承擔這個責任了。

  在弟子成為女流棋手的兩天後退役……

  「這也太丟人了吧!」

  在難以讀透的混沌局面中,我被讀秒催促著移動了棋子。

  看到我這一手,本還在劇烈地前後搖晃著身子、帶著一臉苦悶的表情思考著的名人,倏地抬起了上身,停止了動作。

  仿佛毒蛇瞄準了獵物,高揚起頭準備出擊一般。

  「被——」

  ——被將、死了……?

  血液從全身上下退去。

  名人比我更快地發現了我玉將的詰?只有這個可能。

  ……結束了,麼……

  我的雙肩猛地沉了下去,低下頭等待最後的宣判。

  頭已經無法抬起,渾身上下已經酥軟無力。

  儘管作出了決不認輸的決意,但當現實的敗北迫近,到底還是會心灰意冷,更不用說我的身心早已超越了極限。

  ……等他下完,就認輸吧。

  當然非常不甘。不希望失冠,四連敗更是奇恥大辱。

  然而……一想到終於能夠從這漫無止境的酷刑中、從這地獄般的一分鐘將棋的拷問中被解放出來,心裡居然也產生了些許安堵。

  然而,眼前的光景卻讓我產生了異樣的感覺。

  「……?」

  名人的手向著放在盤側的水瓶伸去。然後,他開始往杯子裡倒水。

  怔怔地眺望著名人的動作,

  「……」

  已經變得空空蕩蕩的身體裡頓時又注滿了力量,大腦再次開始瘋狂運轉。咚、咚、咚……劇烈的悸動將血液送向全身。

  好熱!

  夢囈一般的喃喃聲從嘴裡溢出。

  「……時……間……」

  我又重複了一次。

  「……時間……」

  是的。

  我夢寐以求的時間。

  我已經不再擁有的時間。

  在一分鐘將棋中無法獲得的、讓我的思考停止加速的必不可少的時間。

  只有對手持有的、那沖向勝利的最後的燃料——

  現在,名人正準備使用這段時間!他正準備為了最後的決戰,使用這溫存已久的、兩分鐘的持有時間!

  也就是說,

  ——我獲得了——時間!

  瞬間,我捨棄了一切,縱身躍入了思考的海洋。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讀到了。我讀到了,對局的終結。

  啪!

  下一個瞬間,伴隨著悽厲的駒音,名人放出了決勝一手。

  棋子中洋溢著他的自信,仿佛被拍得陷入了棋盤。

  然而,看著這一手,我心如止水。

  都沒顧得上換氣,就不假思索地回了一手。

  直到此時,才想到了呼吸這種行為的存在。

  「哈啊!……哈啊……哈啊……!」

  肺部幾欲炸裂,我貪婪地吸入氧氣。

  把頭從棋盤上抬起,我仰望天井。

  「哈啊……哈啊……哈啊……呼……」

  深深地做著呼吸,乾嘔已經停止。

  能感覺到,棋盤對面的名人已經察覺到了異變。

  持續不斷的低沉呻吟已經變成了沉重的嘆息。

  與對手下出庸手時發出的嘆息聲截然不同,名人的嘆息中流露著悔恨和對於自身的憤怒。

  聽到名人嘆息的瞬間,我終於獲得了取勝的確信。

  ……還真是諷刺啊……

  事後電視台檢查了對局錄像得出結論,名人用來喝水的時間是一分四十七秒。

  一分四十七秒。

  這就是我的思考臻於全速所需要的時機。

  這場延續三天、歷時三十小時也未分勝負的鏖戰,居然只在短短的一分四十七秒中塵埃落定……

  如果,名人沒有去喝水……

  如果,名人直到最後都沒有使用他溫存的時間進行確認,我一定會在他的下一手投子認負吧?聽起來匪夷所思,但我還是可以斷言。

  然而名人喝水了。

  在最後關頭沉著應戰的慎重、在勝利門前不急於求成的老辣,讓名人用上了近兩分鐘的時間去喝水思考。

  正因為執著於棋戰結果、一心追求勝利,他的慎重讓他的身上產生了破綻。

  而我,卻將那一心渴望的時間,緊緊握在了手心。而且——

  「三十秒……」

  用完了最後的持有時間進入了一分鐘將棋的名人,開始經受記錄員讀秒的折磨。

  名人還未死心,不住地晃著腦袋在棋盤上尋找勝利的一線曙光。然而——

  「四十秒……」

  沉重的嘆息聲再次從棋盤對面傳來。

  迄今為止都用整個上身覆蓋住了棋盤的名人,終於慢慢地直起身來。

  「五十秒——……一、二、三、四、五——」

  名人的手再次向水杯伸去,喝完了殘留在杯中的清水。

  但這一舉動,與剛才確認勝利的行為具有完全相反的意義。

  那句讓一切終結的話語——為了能夠清晰地說出那一句話,名人用水潤著嗓子,然後,他開口說出了那句我從他口中第一次聽到的話。

  「我輸了。」

  第30屆龍王戰第四局加賽局,終於在這一瞬間落下了帷幕。

  千日手局和加賽局總計二十九小時。

  勝者,九頭龍八一龍王。

  我贏了。

  Brand New Way

  我聽到了地鳴般的聲響。

  聲響變得越來越大,連建築都開始微微搖晃。是雷鳴、是地震……抑或是在夏威夷聽到的轟鳴聲?都不是。

  那是記者們飛奔而來的腳步聲。

  「請不要推搡!請慢慢入室!」

  無人理睬記錄員大聲的制止。

  視野被光覆蓋。閃光燈延綿不絕地刺激著我的雙眼。

  ……迄今為止,明明鏡頭一直對準著名人……

  還在恍恍惚惚地這樣想著,我已經被怒濤般的提問淹沒。

  「龍王!請問現在心情如何?」

  「在與名人的對局中首次取勝,請問事先是否認為今天能夠扳回一局?」

  「請問在何時確信了勝利?」

  按照慣例,主辦頭銜戰的報社記者擁有率先向勝者提問的權利。

  然而這一次,對於此慣例一無所知的大量媒體也來到了現場,而且在極度興奮中,大家都忘記了次序禮讓。

  用著沙啞的嗓音,我答道:

  「……至今還沒有取勝的真實感。」

  並非虛言。

  要保住頭銜,接下去還要連勝這個超人三局。

  「終於獲得了一場勝利。現在想的,只有繼續奮戰。」

  我結束了採訪,無數的話筒又立刻對準了名人。

  名人的聲音帶著明顯的倦意,他淡然地述說著本局的反省點和對於下一局的抱負。

  然而這並非記者們所期待的答案。

  「請問是否因為距頭銜總計百期和永世七冠僅一步之遙而產生壓力?」

  「據說政府已經準備授予您榮譽公民的稱號,請問能在下一局期待您創造歷史嗎?」

  聽到了這個提問的瞬間,名人迄今為止平靜的臉上表情驟變……聲音中流露出了明顯的慍怒,名人用出人意料的嚴厲口吻答道:

  「九頭龍龍王是當今世上最強的棋手。即便用盡全力,我都完全沒有把握在下一局中取勝。現在能做的,只有盡力下好眼前的每一局。」

  言畢,名人就終結了對自己的採訪。

  ……狂喜的淚水噴涌而出。

  只是聽到名人剛才這番話,就感覺自己又實現了驚人的成長。

  為了不讓他察覺到自己濕潤的雙眼和顫抖的聲音,我深深地垂著頭,用隻言片語和名人展開感想戰。名人與剛才判若兩人,興奮不已地與我開始探討之前盤上無數的變化。

  ——這個人真是……真是愛棋如命啊……

  為此,我欣喜不已。

  兩人在感想戰中有說不完的話。

  然而,看時間差不多了,老闆娘還是插了進來。

  「儘管已經很晚,但我們還是在另一個大廳準備了慰勞宴。請各位做好準備前去慶祝。」

  儘管對局者雙方還想繼續感想戰,但考慮到相關人員的疲勞,也不能把他們繼續束縛在對局室了。

  儘管依依不捨,名人還是打亂了盤面,將棋子攏至中央。

  我打開了駒箱取出駒袋,將棋子兩枚兩枚地疊在一起,小心地放了進去。

  ——陪了我們倆這麼久,真是謝謝你們了。

  心中暗暗地感謝著,我收拾好了棋子,與名人相互致禮。

  名人率先離場,記者們和相關人員也像是追隨著他一樣陸陸續續地出去了。

  我卻沒能起身。

  對局後因為疲勞而步履蹣跚的身姿也不能顯露在大庭廣眾之下。

  「請不用著急,過一會兒慢慢過來就行。」

  監場月光會長察覺了我的狀態,催促著記錄員和自己率先退場。

  「主角晚一點到才合適嘛。」

  留下了這句一如他形象的派頭十足的台詞,會長闔上了紙門。

  「……」

  在這間被命名為「臥竜鳳雛之間」的房間裡,我獨自一人保持著剛才對局中的坐姿,怔怔地仰望著天井。

  ——贏了……嗎。

  直至現在都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戰勝了那個名人。回首對局,感覺自己的勝利並非源於實力而是源於運氣。

  「……但是……」

  通過這場勝利,我終於獲得了確信,自己走過的路並沒有偏斜。

  「付出的所有努力都會得到回報……麼」

  說不定只是一句漂亮話。得不到回報的努力不勝枚舉。不管如何堅持頑抗,會輸的將棋還是照樣會輸。逆轉的例子反而鳳毛麟角。

  然而……如果不去戰鬥,不去堅持不懈地戰鬥,就什麼也得不到。

  「嗯……!」

  儘管依舊渾身無力,我還是為自己鼓勁,憑藉毅力站起身來。

  費力地拉開了紙門,我走出對局室。

  「哈啊……哈啊……」

  身體就像被灌了鉛一般沉重,我扶著牆壁緩緩地在走廊上移動著。

  距離升降機大概還有二十來米吧?明明只是短短的路程,現在卻感覺無比漫長。吸飽了汗水的和服重重地壓在身上,讓我幾乎寸步難行……

  「啊……?!」

  草鞋脫腳,我猛地摔倒在了地上。已經沒有反應的力氣,我都沒能用手撐地,臉就重重地撞在了地板上。眼鏡被撞飛,在地板上滑向遠方。

  「唔……!啊……!……哈啊……哈啊……」

  戰鬥還沒結束。這種悽慘的樣子可不能讓別人看到啊。

  ……得快點起身……!

  越是著急,身體就越是不聽使喚,頭疼得就像要裂開。感覺只要一泄氣,就會立刻失去意識。

  ——是脫水症狀嗎?因為在一分鐘將棋中沒法兒上廁所,所以也沒有喝水……

  正在朦朧的意識中思考著這些的時候——

  「那個」

  有人對我說話了。

  聽到這個聲音的時候,以為自己已經進入了夢鄉。難道連戰勝了名人都只是黃粱一夢,現實中,戰鬥還在延續……?

  因為,在鏖戰之中,這個聲音就一直在我的心中迴響著……正是這個甜美的童音,一直激勵著我、支持著我、並伴我走向了最終的勝利啊。

  而聲音的主人卻在伏於地面的我的身邊跪下,繼續說道:

  「請喝水」

  將水杯湊近了我的臉龐,女孩用溫暖的小手撫上我的臉頰,慢慢地傾斜著水杯,將水注入了我的口中。

  這情景,與「那一天」如出一轍。

  清冽的水沁入了全身。

  「啊啊……」

  不知不覺中,頭疼和目眩都已經消散。就像被人施加了魔法。

  「……謝謝你」

  見我道謝,女孩的臉上浮現出了調皮的微笑。

  這個女孩,一定比任何人都深情地注視著我,比任何人都執著地惦念著我,同時也比任何人都堅定地相信著我會取勝。

  所以,她才會拿著水杯,在這裡等待著我的出現吧。

  就像那一天——就像我們邂逅的那一天一樣。

  儘管在女孩第一次來到我公寓的時候,我已經把那事忘得一乾二淨……但現在,我把一切都回想了起來。

  那是只屬於我們兩個人的記憶。只屬於我們兩個人的寶物。

  於是,我說出了那句曾經在同一個地點、同一個情形下對同一個女孩說過的話。

  「作為答謝,我可以答應你的任何請求。」

  「真的嗎?」

  臉上綻放出了欣喜的光彩,女孩將自己秘藏在心底的願望說了出來。

  「那麼——」

  於是我們……我與愛,再次交換了那個成為一切開端的約定。

  「請教我……下將棋!」

  「沒問題!」

  這是這個世上最為神聖的、永不破滅的誓言。

  這是一群將人生獻給區區一個桌上遊戲的愚者們所作出的、這世上最讓人怦然心動的契約。

  我起身握住了身邊年幼弟子的小手,再次向前走去。

  「來,讓我們下將棋吧!」

  即便那只是漫無止境的痛苦旅途——

  只要我們兩人並肩而行,就一定能在這世界上留下最為美麗的棋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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